小说书本网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无罪辩护 第二季 作者:张海生 编辑推荐 ★国内首部以律师角度破案的刑侦小说,文中主人公致力于为含冤者翻案辩护,一个案子一章,节奏明快,案件重口,具有很高的阅读快感,案件涉及“校园暴力、家庭暴力、拐卖妇女”等多个近年来引起热议的时事热点,具有现实意义,又发人深思。 ★ 九大超重口味的惊天血案,九场拍案叫绝的庭上辩论!烧脑、惊险、紧张、刺激 ★司法界不为人知的秘密规则! ★雷米/求无欲/庄秦/九滴水 激赏推荐! ★正义或许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任何人都有免于“被犯罪”的自由。 ★还未上市,便引得多家影视公司关注问询! 内容简介 由简明、罗杰和张静组成的刑辩律师铁三角,致力于为冤者昭雪,让死者瞑目! 废弃的车辆,衣衫不整的女孩,指纹、齿痕、精液等种种痕迹统统指向一个人,是证据确凿还是精心设计的阴谋? 温文尔雅的大学教授手握钉头锤,是过失杀人还是被人陷害? 被拐卖的妇女反而成为贩卖妇女团伙的头目,是天性使然还是另有隐情? 还有公路游魂、陋室碎尸、校园凌霸等多个扑朔迷离的案件…… 简明三人组该如何利用专业知识,查出谜案背后的一桩桩惊天秘密…… 作者简介 张海生 首都版权产业联盟会员和世界华语悬疑协会会员。 熟读万卷法典,一心想成为舌辩群雄的律师,却阴差阳错成了文字创作者。 从事悬疑小说创作近十年,拥有缜密的逻辑思维和天马行空的脑洞,喜好以文字为载体,挖掘最深处的人性善恶。   法律是显露的道德,道德是隐藏的法律。   ——林肯 引 子   黑,不辨五指,稠如浓墨。   我蜷缩成一团,如置虚空,脚无法踩到实地,身体失去控制,随墨流翻滚,游荡。   看不到星光,看不到月光,更看不到方向。   吸入这个空间的最后一缕空气,窒息感扑面而来。我置若罔闻,只剩身体本能地抽搐、挣扎。   剧烈的绞痛蓦地突袭心脏,右手下意识地抬起、抓紧,紧咬牙关,身体却还是忍不住地颤抖。沉闷的呻吟声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回响,似嘲笑,似讥讽,更似玩弄。   但我终于找回了身体的控制权,整个人像从空中骤然坠落,从梦中惊醒。   我瘫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身上的睡衣已经被汗水浸透,黏糊糊的极不舒服,我却动也动不了。   那股绞痛来得快去得也快,前后不过十几秒,但每一次都能恰到好处地抽空我身体里的最后一丝力气,不多不少。   这是老毛病了,2013年那场意外之后,隔三岔五地就要来上这么一回。   绞痛过后的虚弱着实让人难以忍受,没有个十几分钟根本缓不过来,骨头里的痒麻让人恨不得当场就晕死过去。   幸好,在这件事情上老爸给我留下了很多经验。我瞪着眼睛看着天花板,放任思绪魂游天外,不适感似乎减弱了不少。一道转瞬即逝的强光却撕开了夜的黑幕,吸引了我的目光。   强忍着痒麻,我侧过头,看着窗外,强光一道接着一道地闪过,伴随着划破沉寂的阵阵轰鸣和不知什么东西拍打在窗户上的啪啪声。我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下雨了。今年的第一场雨就是雷雨,真不知道是好是坏。   随即,我的脸僵了一下。今天下班的时候,我好像忘了关办公室的窗户。   我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手脚一软,一头栽倒在地板上。放在床头的药瓶被我扫落到了地上,圆滚滚的、棕黄色的药丸散落一地,讥笑着离我而去。   我顾不上它们的嘲讽,胡乱抓起一把压在了舌头下,躺在地板上等了几分钟,地板的冰凉让我的身体慢慢恢复了知觉。   当感到身体足以支撑我做一些基本动作的时候,我扶着床沿站了起来,看了一眼窗外豆大的雨滴,衣服也顾不上换,抓起手机和车钥匙就下了楼。   发动汽车的时候我扫了一眼手表,现在是凌晨一点多。   老掉牙的本田车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似在抱怨我将油门踩到了底,超出了它的负荷。但它依然在雨夜里,载着我将游荡的人群远远地甩在身后,将路上的积水溅向来不及躲避的人,在他们的咒骂中,向着办公室疾驰,让我连句对不起都来不及说。   那里有老罗和张静离开后我最宝贵的东西,留给我的东西。   身下的这辆破车还是老罗的那辆,他离开律所的时候把这辆车留了下来。本着“以艰苦奋斗为荣,以骄奢淫逸为耻”的态度,我没换车,直接把这辆车充了公。这车虽然年头够久,但还算皮实,这么多年也没坏过几回。每次车检的时候也都是争气地压着合格线,一直没被强制报废。   冥冥中,大概是老罗和静在用这种方式和我一起守护着我们共同打拼出来的事业。   但就像郭德纲说的,人要倒起霉来,就剩一颗牙吃东西都能塞牙。离办公室还剩一百米的时候,这辆破车终于做出了最后的抗争。油门踏板都要被踩断了,它却还是只能以蜗牛一样的速度蠕动。   等到好不容易挪到了楼下,它就彻底趴了窝,仪表盘上各种故障指示灯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亮起,抗议着我对它的虐待。我恨恨地拍了一下方向盘,“砰”的一声,车身猛地一抖,前轮竟然爆胎了!   至此,它对我的“动手动脚”不再有任何回应。   我只能冒雨跑进大楼,进了办公室。至于那辆车,幸好不挡道,要不然我还得连夜找人处理了。   人都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我刚拧开老罗办公室的门,就看到一道闪电劈在了窗台上。“啪”的一声脆响,我放在那里的一个花盆应声而碎,不用想,那里面的花肯定没救了。   我快步走到窗台边,手忙脚乱地将幸存的两盆花挪进屋里,小心地放在办公桌上。那个可怜的碎掉的花盆,从还冒着烟的花枝上滑落的雨滴好似它的眼泪。那两盆完好的花也垂头丧气,像对刚刚离去的亲人默默哀悼着。   一时间,一股怒火在我的心底翻腾,绞痛竟有复发的趋势。   这都叫什么事儿?我这层办公室位于整栋大厦的中间楼层,楼顶还安了避雷针。老罗和张静那两个满肚子坏水的家伙又不在了,不管怎么论都劈不到我头上。   老罗要是还在的话,一句话都没有,早就左手律师证、右手杀猪刀冲进物业办公室了,不省下一年房租来,用老罗的话说,“我跟你姓!”   当然,我们的物业主任也姓罗,吃亏的事儿老罗才不会干呢,口头上的亏也不行。   可这种事儿,我是无论如何也干不出的,我损失的东西,是多少钱也无法弥补的。   简单清理了一下“碎尸”现场,我在老罗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点上一支烟,狠吸了一口。右手放在左胸,缓慢地揉着,目光却落在了桌子上的一张照片上。   照片里是一个穿着病号服的女孩儿,她坐在轮椅上,神情冰冷,一道斜刘海儿不情不愿地垂下来,遮住了她的右半边脸。   照片拍摄的时间是2009年的4月,林菲的那个案子结束后的一个月。   那年3月,张静心不甘情不愿地破了这个案子,开车离开学校的时候,为了躲避几个突然跑上马路的孩子,一头扎进了路旁的绿化带,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但还是在医院躺了两个多月。   出院之后,虽然脾气还和以前差不多,但她额前的刘海儿却再也没有梳起来,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挡住那半边脸,就连婚纱照,她也是只以半边脸示人。和以前马尾给她带来的灵动跳脱不同,这个披肩长发斜刘海儿倒让她有了一种神秘高冷的范儿。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也不知道老罗哪根筋搭错了,向来对张静唯恐避之不及的他在张静住院的第二天竟然主动求婚,恨不得在医院就把事儿办了。   搭错筋的不止老罗一个,原本以为张静会一口答应,我这边都开始替他们张罗酒店和婚礼的事了,张静却在傻笑了一天之后,一口回绝了老罗的求婚。   “我嫁他?矮冬瓜,不会下蛋的骡子?他也配!”张静这话损到了极致,不过我和老罗却没什么反应,只是相视苦笑了一下,就把这页翻了过去。   之后的日子里,这件事也像没发生过一样,两个人之间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我一度怀疑这俩玩意儿是不是脑子有病,眼瞅着水到渠成,生米就要煮成熟饭了,可俩人就是喜欢那种挖水渠、种水稻的过程。   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直到四年后的2013年才算有了结果,不过,我要是早知道最后是那样一种结局,我还真是宁可他们俩就这么一直闹下去。至少,现在留在这里的,不会只有我一个行将就木的人。   或许,留在这里的人,就不会是我。   我忍不住叹了口气,手边的手机却不合时宜地亮了一下。我随手拿过手机,是一条短信:“我是房东,我的银行卡换了,请把房租汇到工行6222************665。”看着这条短信,刚吸进嘴里的一口烟一下子呛到了气管里,惹得我一阵咳嗽。这都什么年代了,这种老掉牙的骗术竟然还有人在用?!   “已汇,注意查收!”我随手回道。   刚放下手机,屏幕又亮了起来:“您已成功订阅XX业务,本业务即时生效,业务费用50元已扣除。如需退订请回复TD。”   这都叫什么事儿?这回我可不敢手欠了,连诈骗的都玩起套路了,比我这个律师还懂得与时俱进。   不过看着这条短信,我倒是突然想起2005年的时候,我、老罗、张静我们三个人办过的一个诈骗案。   反正漫漫长夜,我已无心睡眠,距离上次讲故事也过去几个月了,我也该抖点儿新东西出来了。   还是那句话,故事我准备好了,酒你们准备得怎么样了? 001 欺诈血案   渴不饮盗泉水,热不息恶木阴。   ——陆机   1   2005年11月底12月初,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下午四点多的时候,天色渐晚,日已西沉,我和老罗腾出手到律所开户的银行对账,和我们对接的柜台服务员罗四海正准备给我们办业务,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忽然插了进来,满脸的急迫。   “同志,我着急,能让我先办吗?”老太太急切地说道。   “大娘,我这是对公柜台,不办私人的业务。”罗四海耐心地解释道,“再说,您得领号排队。”   “我知道,我这不是着急嘛!”老太太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我这也是对公的业务,同志,你就帮帮忙,我急着救命啊!”   听她这么说,老罗扯了扯我的衣袖,示意让这个老人先办。   “大娘,你别急,慢慢来,别弄错了。”老罗好心提醒道。   “罗哥,这可不行,就快下班了,给她办,你们今天就办不了了!”罗四海急道。   “没事儿。”见老太太的脸色有些难看,老罗连忙说道,“今天办不了就明天呗,反正也不是最后一天,来得及。”   “快点吧,晚了就来不及了!”老人递给罗四海一张银行卡,又递给他一张攥得皱皱巴巴的纸条,催促道,“麻烦你往这个账户转十五万四千九百八。”   纸条上是一个医院的账户,听到这个汇款数额,罗四海皱了皱眉:“大娘,你这算是对私的业务,得到个人业务柜台办理,我这只能办现金存入的。”   “咋是对私的呢?那边不是医院账户吗?”老太太不满地说道。   罗四海一脸的无奈:“大娘,不是业务里牵扯到对公账户就是对公业务了。按规定,你这就是个人业务,得到个人柜台办理。”   我和老罗对视了一眼,又看了看排着长队的个人柜台,知道罗四海是察觉了什么,找借口不想给老太太办。   “大娘,我能问一下,你给这医院汇款是为啥吗?”我上前问道。   “是我那个小孙子。”老人突然擦了擦眼角,说道。   大概就在一个小时前,老人突然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打电话的人自称是医院的大夫,说老人在外地上学的小孙子赵子晨心脏病突发,正在医院抢救,让老人把医疗费用汇过去,如果医疗费用没有及时到账,出了问题医院概不负责。   近年来,这种电话诈骗多了,老人也有所耳闻,她原本是不打算理会的,但毕竟事情牵扯自己的孙子,她还是有些慌,便拨打了小孙子的电话。接电话的是一个陌生人,这个人自称是他孙子的老师,赵子晨的确心脏病突发,在医院抢救。   到这个时候,老太太还有些理智,她问明了这个老师的姓名,拨打了学校的电话,获得这个老师的手机号后,和这个老师取得了联系。正是刚刚和她通话的那个人。   这下,老太太才慌了手脚,她忙不迭地带着银行卡来到了银行。   罗四海仔细查看着老太太报上来的账户,那确实是一家医院的账户,没有任何问题,但他还是觉得不太对劲。就算没有钱,对于重大疾病,医院也是先行抢救,费用事后再说,更不可能说出那种不负责任的话。他在银行工作这么多年,还没听说医院要求患者家属直接把钱汇入对公账户的。   “大娘,你不会让人骗了吧?”罗四海性子耿直,想到了这些就直接说道。   “我都问过了,没错,你赶紧的吧!晚了,我孙子的命可就没了。”老太太催促道。   “大娘,你这个我真不能给你办。”罗四海说着,把银行卡和写着账户的纸条推了出来,“你得先到那边把钱取出来,再到我这来办现金缴存,要不你直接去别的柜台办电汇也行。而且你最好再核实一下,我还没听说医院没钱就不抢救了的,那可是犯法的,对吧,罗哥?”   老罗有些茫然地看了看我,显然,这小子已经把老师教给他的那些东西都还回去了。我刚要说话,老太太就竖起了眉毛,厉声道:“你还让我咋核实?!你这个小同志怎么这样?我这可是急着救命,你不给办,我小孙子出事了,你担得起责任吗?”   “万一那边是骗子呢?”罗四海针锋相对,“你孙子要是死了,那是他活该倒霉。我要是给你办了,钱没了,到时候我可担不起这个责任,我一个月才挣几个钱啊?再说,我这儿也确实办不了这个业务啊。”   “你这人怎么说话呢?”老太太急道,“年纪轻轻的,你有没有点儿素质?”   “大娘,大娘,别急!别急!”我赶紧上前劝道,“银行有银行的规矩,这位同志也是为你好。而且啊,咱们国家法律还真有规定,对于病情危急的患者,必须先行抢救,不能以任何理由拒绝施救。你这事儿,确实有点儿奇怪,你看这样,要不咱们让警察来处理?他们有经验,能看出到底是不是骗子。”   “那就来不及了啊!”老太太急得抹着眼泪直转圈,“我孙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可咋整啊,我就这一个孙子啊!”   “你孙子上学的地方离这儿远不?要是不远,我开车带您老跑一趟得了,要不然你不也得过去吗?对公转账也不一定是即时到账的,我看那个账户也是跨行的,是吧,四海?”老罗突然说道。   “嗯,咱这是工行,那边是建行,最快得两个工作日到账呢。”罗四海答道。   “你看,还不一定比咱们送过去快呢。”老罗笑道。   “那就麻烦你了,小伙子,我孙子上学的地方离这儿不远。”听罗四海这么说,老太太一把抓住了老罗的手,拖着他就往外走。   “我带大娘去看看,老简,这边的事儿就交给你了。”老罗无奈地笑了一下,说道。   “下雪呢,慢点儿开车。”我苦笑着摇了摇头。老罗或许就是意思一下,可情急之下的老太太可管不了那么多。   “我孙子要是出事了,我饶不了你!”临走前,老太太恶狠狠地对罗四海说道,转头对老罗报了个城市名,就在邻市,开车大概一个半小时就能到。   看着老罗带着老太太离开的背影,罗四海撇了撇嘴:“罗大哥还真是爱管闲事。”   “他就那人,不用管他。”我把材料递给罗四海。   “你说这都叫什么事儿啊。”罗四海一边帮我对账,一边说道,“她孙子死不死关我什么事?又不是因为钱的事儿她孙子才死的。”   “这话你可别乱说,人家孙子毕竟还没死呢,要是真死了,老太太非闹死你不可。”我笑道。   “可拉倒吧,有简大哥你这个大律师,我怕她闹?罗哥要是再出手,她不赶紧搬家滚蛋就不错了。”罗四海不屑地说道,“我还是觉得这事儿是诈骗,不过现在这骗子还真牛,都用上对公账户了。”   “你罗哥现在改邪归正了,是守法好公民。”我笑了一下。看来老罗背后的事情只有我一个人被蒙在鼓里啊,不过,他既然不想让我知道,也是为了我好吧。   这件事我并没有放在心上,在银行对完账之后,我就回家了。第二天一早,我刚到办公室,就见老罗躺在沙发上呼呼大睡,他身上还穿着昨天那套衣服。   这可不像他,除非情况特殊,要不然他绝不会两天都穿同一件衣服的,这是张静对他的特殊要求之一。   “起来了。”我踹了他一脚,骂道,“你个当领导的,带头在办公室睡觉,底下人看到有样学样,咱这买卖还干不干了!”   老罗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干笑了一声。   “那个赵什么的,咋样了?”我一边整理桌子上凌乱的文件,一边问道。   “死了。”   “死了?”我愣了一下,没想到罗四海这张乌鸦嘴还真说中了。   老罗叹了一口气,“嗯”了一声,“我们没还没到地方,医院那边就来电话说没抢救过来。等我们到的时候,已经死透透的了。”   “大好的花季年华啊,就那么没了。”想起那个孩子的年龄,我不由得有些唏嘘。   “老简,有个事我得跟你说一声。”老罗站起身,走到了门边,一手抓上了门把手。   “啥事?”我不解地看着老罗的举动。   “我用咱的车拉着他们回来的。”   “你说啥?”我不由自主地提高了音调,老罗这小子却已经拉开门,一阵风一般跑了出去。   大概过了一个礼拜,在这事儿我们都忘得差不多的时候,我那种不祥的预感却突然应验了。   那天上午,我和老罗上了一个民事庭,大获全胜后,正研究着晚上要不要带上张静去庆祝一下。那丫头已经好几天没出现了,神秘兮兮的,也不接我们的电话。少了她,连我们律所都冷清了不少。律所的助理却突然来了个电话,让我们赶快回去,有个大案子,刑事案件。   我和老罗匆忙赶回律所,就见几个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的人正坐在会议室里,他们的身上自然而然地流露一种上位者的气势。律所的行政助理小王正忙着给这几个人端茶倒水。   见到我和老罗,这几个人也没有起身,只是招了招手,让我们过去。   这个举动说不上礼貌,换了以往,老罗肯定是装作没看见这几个人。不过老罗今天却是点头哈腰、一路小跑着进了会议室。因为这几个人都是我们开户的那家银行的头头,同时也是我们的客户,每年光是顾问费就足够养活律所这群人了。   “刘行长,什么风把您老给吹来了?”老罗从助理手里接过茶水,亲自给居中而坐的秃头行长倒了一杯茶水,“有什么事儿,您来个电话,我们上门服务就是了,还麻烦您亲自跑一趟,这我们可承受不起。”   “你手机停机,简律师的手机关机,我倒是想让你们跑一趟,也得能找到你们啊。”刘行长嗤笑了一声,说道。   老罗尴尬地挠了挠头:“你看这事儿闹的,电话停机我都不知道。小王,去帮我把话费交了,先交两千。”他豪气干云地向行政助理说道。   “罗头儿,你昨天刚预支了两千,这个月的工资不够扣了。”小王低声说道。   刘行长刚喝到嘴里的一口水差点儿全喷了出来:“你们这日子,过得有点紧啊。”   “下个月的也预支了!”老罗咬了咬牙,“有财神爷在这儿,你怕啥?”   小王看了我一眼,目光中带着询问。   “走我的账吧。”我无奈地说道,“扣光了你们罗头儿的工资,下个月他就得吃我的去了。”   “实在不好意思,刘行长,我刚刚在开庭。”我将目光重新投向了刘行长,问道,“出了什么事儿?我听助理说,是刑事案件,是挪用公款,还是渎职?”   “都不是。”刘行长摇了摇头,“罗四海,你们认识吧?罗律师的本家!”   “是我们的专员啊,哪能不认识。”老罗说着,皱了皱眉,“这小子犯事儿了?不应该啊,除了嘴臭点,他没别的毛病啊。”   “上午十点多的时候,他被警察带走了。”刘行长说着,苦笑了一下,“说起来,这事儿还和你们两位有关系呢。”   “和我们有关系?”我和老罗愣了一下,不解地看着刘行长。   “大概一个礼拜前,有个老太太插队,让罗四海办个业务,这件事你们知道吧?”   “知道啊。”老罗点了点头,“那老太太还是我给送走的,按理说,四海没办这个业务没问题,那应该没事啊。”   “坏就坏在他没办这个业务了。”刘行长叹了口气,慢慢说出了缘由。   老罗拉着老太太和她孙子的尸体从邻市回来后,老太太一家就张罗着孙子的后事,这一忙就是两三天过去了。等把后事忙完,老太太越想越不对劲,总觉得如果当时罗四海办了这个业务,救命钱及时到账,她的孙子就不会死。   恰好,她的家族里有一个律师,两个人一合计,干脆报了案。牵扯人命,还有一个颇有能耐的律师参与其中,警察也不敢怠慢,以最快的速度拘留了罗四海,对这件事展开了调查。   “他们要多少钱?”听完了刘行长的话,老罗想都没想就问道。   “你怎么知道是要钱?”刘行长愣了一下。   “这不是秃子脑袋上的虱子,明摆着吗?”老罗笑道,看了一眼尴尬的刘行长,恍然意识到刘行长也是个秃子,连忙说道,“我不是说您。这事儿我和老简当时都在场,四海没问题,要告也是告医院去。”   “他们还真就告了。”刘行长无奈地摇了摇头,“不光是医院,连学校也一起告了。告我们拒绝办理业务耽误了医院急救,告医院没尽到抢救义务,告学校没尽到监管义务。一家索赔五十万。”   “警方目前是怎么认定的?”我问。   “警察说这案子可大可小,操作好了就是个民事纠纷,赔点钱就行了。”刘行长说,“要是操作不好,那四海可能就得进去待几年,该赔的钱我们还得赔。对方律师认为四海是渎职,过失致人死亡。”   “这不是扯犊子吗?!”老罗眼睛一瞪,忍不住说道。   “不管结果是哪一种,四海那孩子……”我皱了皱眉。   “对,那孩子还年轻,可能就这么毁了。”刘行长叹了口气,“这笔钱我们不是出不起,可是这钱出得不明不白,还搭上一个孩子,我们不甘心啊。”   “老简?”老罗看了我一眼,试探着问道。   “这案子,接了。”我想都不想就说道,“这件事情我们很清楚,四海和银行这边肯定没有过错。”   “那太谢谢你们了。”刘行长说,“这件事就交给你们了。”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我连忙说道。   “不过……”刘行长顿了一下,欲言又止。   “还有事?”我问。   “学校和医院那边答应赔偿了,一家赔了三十万。”刘行长叹了口气,“简律师,罗律师,我心里有点儿没底,这事儿我们不会真的有什么责任吧?你看那两家,可都赔了啊。”   “我的刘行长,您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吧。”我笑道,“那两家愿意赔偿,是不希望这件事闹大,给他们带来负面影响,再加上他们上级主管部门对这种事都是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来处理的,所以才有这个结果。你们不同,首先你们没有任何责任,其次,上边也不希望无缘无故花这笔钱吧?”   “他们那么处理,其实没什么好处,等于变相承认了自己有责任。这种事,一旦开了头,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那时候,他们才真的是只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我喝了一口水,说道,“刘行长,这官司我有把握打赢。”   “那我可就等你的好消息了。”刘行长呵呵一笑,笑容里却夹杂着难以掩饰的忐忑。   签了委托协议后,我把刘行长一行人送出了律所,回头就看到老罗一脸的纠结。“你这是怎么了?”我问。   “还没谈价钱呢。”老罗苦着脸,说道,“咱跟他们的协议里可是把各种案子都分开计算的,顾问的一笔钱,民事的一笔钱,行政的一笔钱,刑事的,唉,当初哪想到一个银行会摊上刑事案子啊,忘了写上了。”   2   接了这个案子,我和老罗就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来。第一步当然是先找到罗四海,让他别多嘴。   在中国,可不会有警察告诉你,在律师到之前,你有权保持沉默。   虽然法律并没有明确规定我国的犯罪嫌疑人享有沉默权,但从多条法律的解析中就能看出来,面对警方的讯问,嫌疑人是可以不回答的。相对于西方国家的法律明确规定嫌疑人可以拒绝回答的明示沉默权,我们一般称之为默示沉默权。   2012年的新《刑诉法》第五十条就规定“不得强迫任何人证实自己有罪”,这就是说嫌疑人可以选择陈述,也可以选择沉默。而以这一条款为基础,对第一百八十八条的“犯罪嫌疑人对侦查人员的提问应当如实回答”的规定,其解释也就变成了“犯罪嫌疑人对侦查人员的提问,可以选择回答,也可以选择沉默,但如果选择回答,那就要如实陈述。换言之,犯罪嫌疑人有沉默权,但是没有说谎权。”   虽然罗四海这个案子发生在新《刑诉法》颁布之前,但关于“沉默权”的辩论其实由来已久,律师在工作中也都非常注意提醒当事人这一点。个别地方也已经开始试行相关的制度了,2000年8月,辽宁省抚顺市顺城区检察院就推出了《主诉检察官零口供规则》,所谓“零口供规则”就是指“当侦查机关将犯罪嫌疑人的口供呈至检察机关审查起诉时,检察机关视其供述为零。办案人员通过在案的其他证据进行推论,以证明其有罪”。这一规则实际默许了犯罪嫌疑人在接受讯问时可以保持沉默。   但让我们意外的是,当我们赶到派出所,出示了相关手续后,却被告知这个案子已经移交检察院了。   “老赵,不带这么玩的啊。”老罗连忙向接待我们的同时也是我们大学同学的赵警官追问道,“你们上午才把人抓来,下午就移交检察院了?你们什么时候效率这么高了?”   “老罗,你这话说得就有点儿不要脸了啊,我们什么时候效率低过!”老赵笑了一下,叹了口气,“严格来说,我们也清楚这个案子是怎么回事。罗四海站在银行的角度,很好地履行了自己的职责,不应该承担责任。但是,干我们这行的,像这种案子,能调解就调解了,哪有那么多的精力去侦查这种案子啊,基层人手不够,我都三天没睡一个好觉了。”老赵抱怨道。   “那你可得注意点,别猝死了,你老婆孩儿我可不帮你养。”老罗没心没肺地说道。   “你也注意点,别让人弄死了。”老赵白了老罗一眼,没好气地说道,“你家太乱,没准儿寻仇的就找到你身上,还有张静那丫头,我可受不了。”   “滚蛋,打静主意,你活腻歪了。”老罗笑骂道。   “行了,老赵,你接着说,到底怎么了?”我微微皱了皱眉,心底毫无缘由地升腾起了一股火气。   “我说他们俩,你着什么急啊?再说,这都是你们家老罗先挑衅的。”老赵撇了撇嘴,“那案子,没等我们调解呢,检察院主动来调这个案子,我们也不能抓着不放啊。”   “检察院主动来调这个案子?”我大吃一惊。要知道,一般情况下,检察院除了反渎职侵权局会主动介入案件的调查,其他案件都是公安机关或法院移交才会调查的,罗四海这件事显然不属于反渎职侵权局的管辖范围。   “老赵,你透个底,检察院为什么会主动来调这个案子?”我问。   “这我哪知道?”老赵摇了摇头,“人家手续齐全,我们也只能按规定办事。不过让他们这么一闹,我们也有点儿不放心了。老简,你说这罗四海会不会真的涉嫌犯罪?”他嘬着牙花子问道,“我听说,这案子里另外两家可都赔偿了,要是真没责任,人家能掏这个钱吗?这案子要是最后在检察院那边破了,那我们公安这边脸可就丢到姥姥家了。”   “反正都丢那么多回了,也不差这一回了,是吧?那两家赔钱,我估计你同行在其中没少出力。”老罗无良地笑了一下,在老赵追出来之前,拖着我出了派出所。   “直接去检察院。”一上车,我就说道。   老罗却有些犹豫,思考了几秒钟,才像下定了赴死的决心一般说道:“走!”   “你干吗像上战场一样?”我笑道。   “罗老五不是你五叔,你当然不怕。”他白了我一眼,转动方向盘,嘟囔道,“罗家五虎罗家五虎,笑面虎罗老五,吃人不吐骨。”   “你嘟囔啥呢?”我忍不住问。   “罗老五,就是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笑面虎啊,跟他走太近,你咋被弄死的都不知道。”老罗唉声叹气地说道。   十分钟之后,我们停好了车,站在检察院的大门前,老罗却左顾右盼,当看到罗副检察长的专车就停在停车场里的时候,他的脸色更难看了。   “走吧。”我暗笑,天不怕地不怕的老罗就怕两个人,一个是张静,屈服于她暴力的淫威之下,一个就是他的五叔罗副检察长了,屈服于他威严的淫威之下。   听老罗的话,或许还有其他的什么原因,不过他不愿意告诉我罢了。   “我肚子不怎么舒服,要不,你自己去吧?”老罗的眉毛拧到了一起,双手捂着肚子,弯着腰,痛苦地说道。   “老罗,老简。”我正想说两句,马路对面,市中法的门前,一个高瘦高瘦的中年人向我们喊道。   那是行业里和我们交好的一个律师,业务精湛,胜诉率极高,在圈子里颇有名望。可今天,他的脸色却不太对劲,一脸的垂头丧气。   “梁律师,来开庭啊。”老罗连忙迎上去,笑着问道,一点儿也看不出他前一刻的痛苦。   “别提了。”梁律师叹了口气。   “这怎么了?不是输了吧?”老罗没心没肺地在梁律师的伤口上撒着盐。   “输?”梁律师冷哼了一声,“要是输就好了,起码光明正大,我他妈的是撤诉了。”   一向温文尔雅,在庭上也是不紧不慢的梁律师竟然爆了粗口,这让我和老罗都感到不可置信。   梁律师回头看了一眼法院大门,恶狠狠地啐了口唾沫,骂道:“什么玩意儿!”   顺着他的目光,我们看过去,就见一个身高最多一米六、体重却绝对在三百斤以上、油光满面还有点儿秃顶的男人正趾高气扬地走出来。   “赵瑛昊,律协主席的小舅子,也是律师。”不等我们问,梁律师就说道,“人送外号‘无冕之王’。狗屁,和这种人同行,真他妈的丢人!”   梁律师连爆了几句粗口,我和老罗目瞪口呆。   “你就输给这么一个球了?”老罗不敢置信地问道,“这小子看上去一肚子油,也不是什么厉害的主儿啊。”   “他那是一肚子坏水!”梁律师冷笑了一声,“我就没见过比他更不要脸的人。他经手的案子,真开庭的没几个,凡是他经手的案子,基本上双方当事人最后都是接受调解。他索赔的,都拿了个高价,他要赔的,最后都是意思意思就完了。还不是他那个律协主席姐夫给他撑腰?谁不服他,就威胁人家要吊销执照。”   这句话让我们悚然一惊。法律资格证书和律师执业资格证就是我们的饭碗,吊销了执业资格证虽然不影响我们在法律行业里继续谋生,但再也不能当律师了。   “律协,还没那么大能耐吧?”老罗皱了皱眉。   “架不住天天找律所的麻烦啊。”梁律师长叹了一口气,“你也知道,咱们的执业资格证和律所挂钩,换家律所就得换证,能不能换得下来,这里面名堂就多了。律协随便出个训诫材料,加点儿污点,就够我们受的。”   “他也是这么对付你的?”老罗的脸拉了下来。   “我能怎么办?”梁律师唉声叹气地说道,“所里一大家子人等着养活呢,律协出个材料,我这又是罚款又是整顿的,哪受得了?”   这时候,赵瑛昊也看到了我们,他竟远远地向我们竖起了中指。   这个举动彻底激怒了老罗,要知道,左手律师证、右手杀猪刀一直是他的标配。   老罗一言不发地就向赵瑛昊走了过去。看到他那副表情,我马上意识到大事不妙,匆忙上去抱住他。可我那孱弱的身躯根本无法阻拦盛怒之中的老罗,他只是轻轻一挣,就挣脱了我,几步走到了赵瑛昊的面前。   赵瑛昊愣愣地看着老罗,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眼前就出现了一个拳头,那拳头在他的眼中越变越大,最后充斥了他整个眼眸。“砰”的一声,我下意识地向后缩了一下,赵瑛昊更是发出了杀猪般的惨叫,捂着脸蹲了下去。   老罗呀老罗!   我暗骂了一声,刚听到“赵瑛昊”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就觉得耳熟,现在终于想起来,他就是要和我们走上法庭的原告代理律师。按这个人的脾气秉性,肯定不会放过我们的。   远远地,注意到这一幕的法警已经快步向我们走了过来。我连忙拉住老罗,可他还是抬起一脚踹在了赵瑛昊的肩膀上,“啪”的一声,赵瑛昊的胳膊无力地耷拉了下来。   “干什么?!”赶来的几个法警吼道,一拥而上将老罗压在了身下。   “误会,误会!”我连忙说道,出示了自己的律师证,“私人恩怨,就是场误会。”   这时候,几个法警也认出了我们,手上的力道这才松了下来,犹豫了一下,瞪了一眼兀自叫个不停的赵瑛昊:“简律师,罗律师,别在这儿,出了这门你们随便,外边不归我们管。”   看得出来,他们对这个赵瑛昊也没什么好印象。   我连忙拉着老罗跑进了检察院,留下一脸目瞪口呆的梁律师。   “你怎么这么冲动?!”我恨铁不成钢地骂道。   “就他那样的人,不就是个祸害吗?你不想收拾他?”老罗活动着脖子说道,一脸的不服气,“他干的那事儿是犯罪,犯罪!”   “唉。”我叹了口气,“那你也不能打人啊,你这么干,会给自己惹麻烦的,你是律师啊!”   “律师怎么了?律师就得让人欺负啊?律师见了别人挨欺负就得袖手旁观?律师见了犯罪就不能见义勇为?”   看着老罗义正词严,却又顾左右而言他的样子,我的头突然一阵阵剧烈疼痛。手机也在这个时候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哪位?”接起手机,我没好气地应道。   “司法局的。”手机那头传来了一个冰冷的声音,“简主任,通知您一下,你所律师罗杰因与人斗殴,触犯了刑法,我局认为他已经没有继续做律师的资格。正式文件会稍晚下发。至于你们之间怎么处理这件事,不属于我们的管辖范围。”   这话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在寒冷的冬季让我彻底失去了体温。更让我后怕的是,这件事才发生了几分钟,司法局就已经得到了消息,说赵瑛昊不认识我们,不是故意做出那个动作激怒老罗的。我说什么都不信。   为了对付我们,他可真是下了血本了,老罗那一脚,可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起的。   “怎么办?现在这样,你说怎么办?!”我冲着老罗吼道。   老罗却冷笑了一声:“一个破律师,不干就不干了,大不了我以后就专职给你当司机。”   “你!”我指着老罗,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不管怎么样,这件事都得解决。老罗现在还在气头上,他的执业资格证被吊销,后续的影响可没有他说的那么简单。罗副检察长那边自不必说,张静那边就没法儿交代,要知道,老罗就是靠着一张律师证才勉强和家里那些他不愿牵扯的势力努力撇清关系。   我深吸了几口气,平复着内心的愤怒,掏出手机,拨通了张静的电话,想让她帮帮忙。百年难得一见的,这丫头的手机竟然关机了。   “别磨叽了。”老罗看了一眼表,“赶紧去找罗老五,晚了他就下班了。”   离检察院下班还有十分钟的时候,我和老罗站到了罗副检察长的办公室前。我抬手刚要敲门,却被老罗拦了下来,他冲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耳朵贴到了门上。   “这案子怎么回事?”门里传来了罗副检察长疑惑的声音,“这简直是胡闹,这种案子怎么还能送过来?”   “说是律协打了招呼,希望我们能特事特办,尽快提起公诉。”罗副检察长的秘书答道,“下边办事的不敢怠慢,就去公安那边提过来了。”   “公诉?”罗副检察长提高了音调,“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公哪门子的诉?送回去,让他们重新调查清楚了再说。”   “检察长,这案子原本有三家被告,其中两家接受调解,赔偿了,这个,合理推断的话也知道,银行肯定摆脱不了责任吧?”秘书不太确定地说道。   “你看到证据了吗?”罗副检察长严肃地说道,“我们检察院办案讲究的是证据,不是推断。一个人愿意接受调解有很多种可能,未必是真的有责任。他们既然坚持认为这个罗四海有罪,那就让他们找齐证据再送过来。”   “可是律协那边……”秘书有些犹豫。   “管他们干什么?我公诉了他们就不找我麻烦了?”罗副检察长冷笑了一声,“这案子再明白不过了,一旦公诉,输的肯定是我们,说白了,就是有人在借公诉的事儿给对方施压,接受调解。嗯?被告人的代理律师是这俩小子?我说这一天右眼皮怎么一直跳个没完,原来是这事儿。”   “我明白了。”秘书松了口气,说道,“对了,刚刚门卫来了个电话,说罗律师和简律师来了。”   “来了?”罗副检察长愣了一下,“门口那俩小兔崽子,我的话你们也都听见了,这案子在公安那边证据齐全之前,我们肯定不会公诉,该干吗干吗去吧,别来烦我。”   隔着门,我也能听到秘书忍不住笑出了声。   既然被发现了,我便抬起了手,毕竟过来一趟,不和罗副检察长打个招呼,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可没等我的手落到门上,老罗就再次抓住了我的手:“没听他说了嘛,别去烦他。”   “话是那么说,可是……”   “哪那么多可是啊,听他的就行了。”   老罗拖着我就往外走,一副巴不得离这个地方越远越好的架势。   “罗杰,你今晚回不回家吃饭?”身后传来了罗副检察长洪钟一般的声音。   老罗的身子僵了一下,硬着头皮答道:“回!”   我有点儿好奇地看着老罗,为什么罗副检察长会问他回不回家吃饭呢?   对于我这个问题,老罗却避而不答。   不管怎么样,罗副检察长已经表了态,这个案子,检察院暂时不会介入。这也就意味着,短期内罗四海不可能以公诉的形式被送上法庭,我们有足够的时间来准备这个案子。   让我们惊讶的是,案子被送回公安机关的当天晚上,罗四海就被释放了,并向那个死了孙子的老太太出具了不予立案通知书,理由是未发现罗四海的行为与死者的死亡有直接关系。   这也是第一个我们根本什么都没做就赢了的案子。不过老罗可不这么认为,在面对秃头刘行长的时候,他声泪俱下地表述了自己为这个案子付出的心血,为了救罗四海出来,他可是把今后的饭碗都砸了。   “你说我图个啥?顾客就是上帝啊!为了服务好上帝,别说是吊销我的执业资格证了,就是让我天天晚上做梦高考我都认了。”他唾沫横飞地说道。   这让刘行长感动不已的同时也感到不安,大笔一挥,给我们开了一张五十万的支票。事实上,这件案子里,原告一方索赔的数额也不过五十万而已,按照之前医院和学校的妥协情况来看,有个三十万也就解决了。等到刘行长反应过来的时候,也只能用“一个优秀员工的清白和银行的名声可不是五十万能买得回来的”这种话来安慰自己了。   那张支票,老罗到底也没能捂热乎,赵瑛昊虽然没有以故意伤害罪把老罗告上法庭,却通过中间人传了话。要想解决这件事,就得拿出五十万的赔偿。   这小子,果然也是一个掉钱眼里的人,而且和老罗相比,更无节操和原则可言。   按老罗的脾气,他是一分钱都不想出的,怎奈这件事确实是我们不对,而在老罗的身后还有罗副检察长和张静。我实在无法保证,这个赵瑛昊不会把主意打到这两个人身上去。   实际上,已经有相熟的记者给我报了信儿,说有人要借这件事整整罗副检察长。   以一种极度屈辱的方式,老罗不得不低头,保护着身边的人。   “这事儿,没完!”汇款的那天,老罗咬着牙说道。   但屈辱的远不止这一件事。就在我们汇款的同时,几个穿着法警制服的人走进了银行,和值班的领导交代了几句后,罗四海被叫了出来。就在我们的眼前,这几个人给罗四海套上了手铐。   “这怎么说?”老罗愣了一下,迎上去问道。   “哟,是罗律师啊。”带队的人认识老罗,笑了一下说道,“罗四海现在是被告人了,有人提起了刑事自诉,我们带走他协助调查,这是手续。”   在老罗面前,法院的人生怕被他抓住把柄,程序上一点儿毛病都挑不出来。他要是知道老罗已经不是律师了,恐怕就是另一副样子了。   “谁那么不开眼?”老罗装模作样地看了一眼手续,随口问道。   “赵瑛昊!”那人说道。   我和老罗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罗律师,简律师,你们可得救救我啊!”罗四海声嘶力竭地吼着,奋力扭动着身子,却还是被带上了法院的车。在他的身后,是老罗没心没肺的声音:“放心,哥会去给你送盒饭的!”   “这孩子真倒霉。”我叹了口气。   “谁遇见你都倒霉。”老罗搓着手,“不过,这又是一笔意外收入啊。”   老罗眼睛里放着光。   3   这是我们万万没想到的。   检察院将罗四海案发回公安机关补充侦查,公安机关做出不予立案的决定后,对方律师、律协主席的小舅子赵瑛昊并没有如我们预料的那样提请复议,而是直接找到了法院,提起了刑事自诉。   刑事自诉在我国的法律体系里是一种比较特殊的诉讼。   按照《刑事诉讼法》的定义,刑事自诉是指被害人、被害人的法定代理人、近亲属为了追究被告人的刑事责任直接向人民法院提起的诉讼。   刑事自诉是相对于检察院公诉来说的。在我国,各级法院审理案件以起诉作为审判的前提条件。如果没有当事人向法院起诉,就没有法院的审理。法院审理刑事案件,分公诉和自诉两种。公诉案件,由人民检察院代表国家向人民法院提起诉讼;自诉案件,由被害人自己或其法定代理人、近亲属向人民法院直接提起诉讼。   了解到罗四海被法院的人带走是赵瑛昊提起了刑事自诉的原因,我第一时间把自己关进了办公室,从书架上拿下了法典,查阅相关的法律条文。想来想去,也就只有一条可能是被赵瑛昊利用到的,即《刑事诉讼法》第一百七十条的相关规定:被害人有证据证明的轻微刑事案件中的第八条属于刑法分则第四章、第五章规定的,对被告人可能判处三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罚。   这也仅仅是可能而已,因为我在具体查阅刑法分则的内容时,发现第四章、第五章的规定主要是针对侵犯公民人身权利、民主权利以及财产方面的内容。林林总总多达数十种罪名,却没有一条能够和罗四海所做的事情对得上的。   换句话说,法院尽管对此事予以立案,但在审理上却可能面临着无法可依、无罪可判的窘境。然而这件事我们却不得不小心对待,因为赵瑛昊的目的根本不在于此,而在附带的民事诉求上,就是这个民事诉求有可能让我们阴沟里翻船。   虽然我国的法律体系不同于英美法系以判例法为基础,而是倾向于大陆法系,但在实际判决中,法官还是习惯寻找既有的案例作为判决的依据。在这件案子里,学校和医院都在没有经过法院判决的情况下对赵瑛昊的当事人进行了民事赔偿,这就很有可能导致法官在判决的时候倾向于原告。   “如果学校和医院没有责任,他们为什么要赔偿?学校、医院、银行都与原告家属的死亡有牵连,不可能两家有责任,一家没责任。”这种话完全有可能从法官的嘴里说出来。   要想打赢这场官司,我们就必须证明老太太确实被牵扯到了诈骗案中,罗四海的做法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而且成功避免了当事人的财产受到损失。然而麻烦的地方就在这里,对方提供给当事人的那个账户确实是医院的账户,并没有涉嫌诈骗。   “要不,找找静吧,她能耐大,看看有没有办法让那边把案子撤了。”看了一天的卷宗,头昏脑涨的我终于还是不甘心地放弃了依靠自己找到解决方案的想法,“顺便看看她有没有办法把你的律师证拿回来。”   “那丫头啊,找不着。”老罗百无聊赖地摆弄着一台遥控车,遥控它把一杯咖啡送到了我的脚边,“失踪好几天了,电话一直打不通。”   “你怎么就一点儿都不担心呢?”一听说张静失踪了好几天,我忍不住急道,“你就不怕她出什么事?”   “你就担心了?”老罗瞟了我一眼,“我不说,你还不知道这事吧?”   这句话让我无比尴尬。我虽然给她打过几个电话,可始终没打通,但我并没有想到,找不到她的不只是我。   所幸老罗没在这件事情上纠缠:“放心,那丫头精着呢,谁出事她都不会出事的。再说,要是真有事,他们家早就乱了,你以为咱俩还能置身事外啊?”   “不行,我还是不放心。”我摇了摇头,抓过了老罗的电话。   “嗨,你干吗用我的啊?”老罗神情古怪地起身想要抢回手机,我却已经解锁,进入了主屏幕。   看着屏幕上显示的几个未接电话,我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这是花样作死啊。她的电话你也敢不接?”   “哪敢接啊。”老罗叹了口气,“她是来当说客的。”   正说着,老罗的电话再次响了起来。   “千万别接!”他连忙喊道,但我已经按下了接听键。   “小骡子,你行啊你,姑奶奶我的电话都敢不接?你是活腻歪了吧?要不是老娘我现在在外地,信不信我一鞋跟怼死你?听好了,老娘我是来传话的。”还不等我说话,电话那头,张静已经爆豆子一般数落起了老罗,“你老爸说了,公事归公事,私事归私事,他老人家是绝对不会公报私仇,更不会私报公仇的,让你放心回家。不过他也说了,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就许你在外边把他的人欺负得满地找牙,不许他在家打得你屁股开花了?”   这些话听得我一头雾水,忍不住询问地看向老罗,可老罗却把眼睛瞥向了一边,根本不和我对视。   “静啊,是我。”我清了清喉咙,说道。   电话那头传来了一声惊呼,“啪”的一声,电话被挂断了。我茫然无措的时候,张静再一次把电话打了回来:“小明哥啊,小骡子电话怎么了?怎么一直占线啊。”   这种拙劣的掩耳盗铃手法让我和老罗都是一脸的黑线。我忍不住说道:“你现在打的就是老罗的电话。”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才传来了张静咬牙切齿的声音:“小明哥,你真是活该单身!”   “我怎么了?”我一脸的不解,“算了,不说这个。你刚刚说,老罗和他爸怎么了?什么在外边儿子打老子,回到家老子打儿子的?”   “也没怎么。”张静叹了口气,“这事儿你问小骡子自己,我只能告诉你,小骡子的亲爸现在不是他爸了。”   “怎么这么乱?”我皱了皱眉。   “乱什么啊。”老罗自暴自弃一般说道,“我被过继给我五叔了,现在我五叔,你伟大的罗副检察长在名义上就是我爸了,至少法理上是这样。”   “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事儿?”我愣愣地看着老罗。   “小明哥,你也劝劝小骡子。老罗叔人是严厉了点儿,但是人家可从来没滥用过权力,回去让老罗叔收拾收拾,消消气,你们的案子不也好办嘛。”张静故作老成地说道,“再说了,”她顿了一下,情绪突然间有些低落,“他爸也是为他好。”   把儿子从富商家庭过继给一个一穷二白、连婚都没结过的清官,还说是为儿子好,这个道理,无论如何我都想不明白。不过我现在也没心思思考这些,张静提到了案子,让我猛然惊醒:“你不说这个,我差点儿忘了正事。静,我跟你打听个人,赵瑛昊这个人,你认识吗?律协主席的小舅子,也是个律师。”   “你们律师圈里的,我上哪认识去啊。”张静随口说道,随即好像想起了什么,“等等,小明哥,你说哪个赵瑛昊?”   “王字旁加个英雄的英,曰天那个昊。律协主席的小舅子。”   “就号称什么‘无冕之王’的那个?”张静恍然大悟道,“这人我还真知道,他算哪门子律师啊,就是个讼棍,他打官司不为别的,就为钱。小明哥,你们不是和这个人杠上了吧?”   “岂止是杠上啊。”我苦笑了一下,“就前几天,老罗还敲断了人家一条胳膊呢。”   “干得好!”   原以为张静会对老罗这种不明智的行为进行严厉的批评,没想到她竟然吐出这么一句话。   “要不是我顾着身上这身皮,我早就收拾他了。”张静在电话那头眉飞色舞地说道,“小明哥你不知道这小子有多烦人。明明是个律师,手底下却专门养了一票人,不干别的,就专门到医院、学校、政府机关这种地方闹事儿。也不搞暴力手段,就是声讨,你给我钱什么事都好办,不给钱就让你没法儿办公。”   “这算寻衅滋事了吧?”我愕然。   “人家也是律师啊,虽然草包了点儿,不过干的事都在合法范围内,我们也没辙啊。”张静说,“这回你们可捅了马蜂窝了。”   她的语气里竟带着一点儿幸灾乐祸的味道:“告诉小骡子,律师证的事想都别想了,乖乖接受姑奶奶的包养吧。”   她嚣张地大笑了起来。   “你怎么知道?”我下意识地问。   “还用想吗?赵瑛昊那王八蛋怎么会放弃这样的机会。”张静冷笑道,“没准儿还狠敲了你们一笔呢。”   我和老罗对视了一眼,张静这丫头,实在是太聪明了。   “那看来这事儿我们只能硬着头皮上了,还想让你帮帮忙,看看能不能让他撤诉呢。”我苦笑道。   “嗯?”张静愣了一下,隔着电话,我也能感觉到她的气势正在提升,“他起诉小骡子了?”她声音转冷,说道,“敢动我的人,他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儿。”   “那倒没有。”我看了一眼竖着耳朵的老罗,说道,“老罗什么事都没有,除了没了律师证,赔了点钱,这事儿就那么过去了。不过,我们接了一个案子,对方的代理律师就是这个赵瑛昊,我和老罗有点儿不知道从何下手了。”   “什么案子?说说。”提到案子,张静也来了兴致。   “是一个银行员工的事儿。”   我用最简洁的语言尽可能详细地把罗四海的事复述了一遍,着重强调了罗四海怀疑原告牵扯进了一桩诈骗案。他的行为是在履行职责,维护储户的利益,而且原告家属的死亡与罗四海并没有直接的关系。   “但问题出在对方的账户的确是医院的账户,所以很有可能不是诈骗,而医院也的确有可能因为医疗费用没有及时到账而延误了治疗,导致那个人的死亡,对吧?”张静听完我的话,思索了片刻,说道。   “对。”   “这案子还真有点儿意思。”张静冷笑了一声,“我干了这么多年警察,也是头一回听说没钱就不抢救的,更没听说让家属直接把钱汇进医院账户的。这样吧,小明哥,你让小骡子开车,现在就过来一趟,正好我这边的事情也结束了。”   “你在哪儿?”我愣了一下。   “就在你说的那个医院所在的城市。”张静说,“眼下,只有证明如果不是罗四海,老太太就陷入骗局了,才能打赢官司。”   4   两个小时后,我和老罗就开车来到了邻市,按照张静提供的地址来到了一家咖啡厅。张静正坐在靠窗的位置,慢慢啜饮着一杯热可可。   今天的张静和以往有些不同,她并没有穿制服,而是穿着一件白色的高领毛衫,紧身的设计将她上半身的轮廓完美地勾勒了出来,不大却挺拔的胸部无比诱人。下身穿了一条百褶裙,腿上是肉色的天鹅绒丝袜,包裹着她线条柔美又不失力量的双腿,脚上套着一双高跟的过膝长靴。   尽管没有穿警服时的英姿飒爽,但这身装扮却让她在无比淑女的同时又散发着一种诱惑气息,就如一味让人无法拒绝、会上瘾的毒药。   就在我和老罗的面前,一个脸上带着些雀斑的男孩儿鼓足了勇气,走到了张静的面前,递出了自己的手机。那是当年最新款的手机,炫富利器。   张静愣了一下,随即夸张地笑了出来:“小弟弟,姐姐虽然长得很美,但也不是什么随便的人,你这样的,我还不看在眼里。”   男孩儿舔了舔嘴唇,紧张地说道:“三百,要吗?”   张静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男孩儿。“要!”她咬牙切齿地说道。   我和老罗已经忍不住大笑出声。张静恶狠狠地瞪了我们一眼,伸手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一样东西,拍到了男孩儿面前:“你敢卖吗?”   男孩儿一见这个东西,脸色骤然变得惨白,转身就要走,冷不防张静已经起身,伸手从背后勾住了男孩儿的脖子,用力向后一带,男孩儿顺势倒在了地上。接下来,张静抬起脚用力踏在了男孩儿的胸膛上,手里举着自己的警官证:“小崽子,看清楚点,你姑奶奶我是那种会购买赃物的人?”   看着这个穿着和举止截然相反的靓丽女警花,人群中爆发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这只是我们此次行程中的一段小插曲,把这个窃贼交给当地警方,做了相应的笔录后,我们就来到了赵瑛昊当事人的小孙子赵子晨生前入住的那家医院。在我们往这里走的时候,张静就已经联系了医院的负责人,我们到的时候,当天参与抢救的医护人员和院长已经在办公室里等着我们了。   “陈院长,赵子晨究竟是怎么死的?”出示了相关证件,简单地寒暄之后,我开门见山地问道。   “这个,王医生比较清楚,还是让他给你们介绍一下吧。”陈院长说着,看了一眼沙发上坐着的一个穿着便装的男人。   “赵子晨入院的时候状况就很不好。”四十多岁,甚至连工牌都没戴的男人推了推眼镜,一脸严肃地说道,“我们根据他的临床反应推断应该是急性心肌梗死,并且对他进行了急救,很遗憾,我们没能抢救过来。抢救的过程中我们就发现他的心肌因为缺血,大部分已经坏死,回天乏术了。”   “也就是说,在赵子晨死亡的这件事情上,医院并没有责任,是吗?”我问。   “至少……”男人看了一眼陈院长,才说道,“从我的专业角度来看是这样的。”   “但是……”我犹豫了一下,“医院却对病人家属进行了赔偿。”   “不光如此,就连王医生你,恐怕也被辞退了吧?”一直玩味地看着中年男人的张静突然说道。   男人愣了一下,没有反驳,只是苦笑了一下,算是默认。   “这件事我有必要解释一下。”陈院长叹了口气,说,“辞退王医生和对死者家属赔偿,并不是因为我们在赵子晨死亡这件事上要承担什么责任。而是在抢救过程中,王医生违规操作,在没有病人直系亲属签字的情况下,擅自给病人做了手术,严格意义上讲,这是绝对不允许的。病人家属也是抓住了这一点,在这件事情上,我们理亏啊。而且,要是他们再闹下去,就严重干扰了我们的正常工作,可能会给其他病人带来麻烦。”   “那种情况下,根本来不及等家属签字!”王医生急道,“等家属签了字,患者早就没命了,我也是事急从权,我不明白我什么地方做错了。”   “你履行了一个医生的职责,是这个制度对不起你!”老罗安慰他道,“对于一些人来说,就算家属签了字,患者没从手术台上下来,到最后还是要算在你们头上的。某些人就是不想担这个责任,顺便再从你们手里捞一笔,命什么的,他们根本不在乎,他们在乎的是这条命能换来多少钱。”   这句话似乎说到了这些医护人员的心坎里,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是啊。”王医生深有感触地说道,“做了这么多年医生,对‘久病床前无孝子’这句话,我可是深深感受到了。就像罗律师说的,太多人想着少花钱、多赚钱了。”   “不也就是为了分清责任,才搞了一个什么签字嘛。好端端的救死扶伤的事,就成了一笔冷漠的交易。”张静撇了撇嘴。   “那我是不是可以认为,在抢救赵子晨的过程中,你们从来没有放弃也没有停止过?”我思考了一下措辞,问道。   “那当然!”王医生挺了挺胸膛,“救死扶伤本来就是我们的职责。”   “在病人家属没有交付医疗费用的情况下,也没有停止抢救,是吗?”   “你怎么会认为没有钱我们就放弃抢救了?!”王医生略带恼怒地看着我,“那是一条人命!人命是能够用钱来衡量的吗?”   “我不想这么说,”老罗笑了一下,“但是现在有些地方还真就是拿钱来衡量一条人命的。你们的好院长,不就是按命算钱的吗?”   他冷笑着看向陈院长,后者尴尬地把头扭向了一旁。   “是这样的,王医生,你别误会。据我所知,赵子晨的家属接到了医院的电话,要求她把医疗费用汇到医院的账户上,金额是十五万四千九百八。医院真的没有打过这样的电话吗?”我问。   “怎么可能?!”王医生摇头道,“我们从来没有要求患者家属往医院汇钱。而且,虽然赵子晨病情危重,但也用不了这么多钱。医院是押金结算制没错,但让家属交有零有整的押金,这我可没听说过。”   我点了点头,又向其他人问道:“你们也都不知道这件事吗?”   见众人齐齐摇了摇头,我微微皱了皱眉:“那这个电话,是不是你们这里的?”我把一个电话号码递给了陈院长。   陈院长接过去看了一眼,翻了翻手边的通讯录,眉头也皱了起来:“这是我们财务的电话。”   “这个账户呢?”我又把账户号递给陈院长。   “看户头,这也是我们的,不过,我怎么从来没见过这个账户?”陈院长更加疑惑了。   “给我看一下。”张静说道,拿过那个账户名看了一眼,“这个是非基本账户啊。陈院长,你们医院还有非基本账户?”   听到张静这么说,陈院长却是一脸的茫然:“非基本账户是什么东西?”   “企业最初在银行开立的是基本账户,日常办理转账资金收付和办理现金收付;非基本账户是单位基本账户的附属账户,像纳税账户、增资账户等,只能存入现金或转账,不能提取现金。公司可以有多个非基本账户,基本账户只能有一个。”张静解释道,“这就有意思了,如果是诈骗,一个只能转账不能提现的账户有什么用?办理非基本账户也需要用到公章和法人章,陈院长,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陈院长茫然地摇了摇头。   “小明哥,小骡子,我觉得有必要去银行查一下,是谁开了这个非基本账户,开户的时候一般都有照片或者视频存档。”张静想了一下,说道,“这个我请这边的朋友帮个忙。还有是谁打的这个电话,这个比较容易查吧?”她这句话是冲着陈院长说的。   “有监控。”陈院长点了点头。   五分钟之后,我们在陈院长的带领下来到了医院的监控室,调出了赵子晨的奶奶接到电话那个时间段的监控。   财务室的监控录像里,只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她笨拙地在电话上拨通了一个号码,说了几句后,就挂断了电话。   “怎么回事?只有她一个人?”张静问道。   “那天医院后勤开全会。”陈院长想了想,“所有人都开会去了。”   “那她?”张静有些不解。   “哦,她是返聘回来的,不用参加这种会。”陈院长连忙解释道。   “可惜没有声音,不知道她说了什么。”老罗看着监控画面,遗憾地摇了摇头。   “放大画面。”张静说道,“不需要知道她说了什么,只要知道她拨打的确实是赵子晨奶奶的电话就够了。”   保安依言放大了画面。尽管监控的画面不是很清晰,但是从这个人手上的动作还是能够辨认出,她拨打的正是赵子晨奶奶的电话。   “这人是谁?”张静问。   陈院长推了下眼镜:“吴慧敏,以前的财务总监,不过已经退休了,现在是我们返聘的人员。张警官,简律师,罗律师,我想,这里边一定有什么误会吧?吴老师在我们医院干了一辈子,财务上从来没出过问题,她不可能去搞什么诈骗,也没必要搞这个东西啊。”   “是不是诈骗,暂时还不好说,不过,她的确瞒着你去银行开了这个非基本账户,就前一段时间的事儿。”张静摆弄着手机,把手机上的一张照片递到了陈院长的面前,说道,“银行那边反馈回来的信息,一个月前,这个人带着证件到银行开了账户。你们看,是一个人吧?”   陈院长接过张静的手机,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那张照片:“我的法人章、医院的公章和银行资料都归她保管,可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关于这个吴慧敏,能跟我们详细说说吗?”张静问。   5   吴慧敏,女,六十五岁。   从参加工作起,吴慧敏就在这家医院工作。从一个出纳做起,靠着努力和自学,一步一步做到了会计,做到了财务总监。她在职的时间里,医院的账目没有出现任何问题,几乎年年都会受到医院的嘉奖。退休后,医院返聘她继续在财务部工作,只是不再担任财务总监一职。   三十五年前,吴慧敏和医院的一个外科医生结婚,育有一子,她的儿子后来也成了一名医生,也在这家医院工作。   在距离吴慧敏退休还有几个月的时候,她的儿子和丈夫在抢救一个车祸重伤员时,没能救回那个人的命,却搭上了自己的命。患者家属对他们的救治行为大为不满,认为这两个人没有尽到医生的职责,聚集了一批暴徒闯入办公室,对看到的一切不分青红皂白地一顿打砸。   事故发生时,疲惫不堪的两个人正在办公室的椅子上和衣而睡,连手术服都还没来得及换下,桌子上放着已经冷掉的泡面。   他们没能在第一时间逃离。吴慧敏的丈夫惊醒后为了保护儿子,身中二十几刀,历经七十二小时的抢救后,还是撒手人寰。她的儿子,尽管经过抢救保住了命,却从此成了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醒来的植物人。   从那天起,吴慧敏就几乎吃住都在医院,一面工作,一面护理自己的儿子。   “我们返聘她,也有这方面的原因,不管怎么说,她爱人和孩子是在医院出的事,医院应该承担一定的责任。她现在成了孤家寡人,我们要是再不管,那就真说不过去了。”陈院长叹息着说道。   “她儿子每年的护理费,不少吧?”张静问。   “我们已经减免大部分了。”陈院长说,“大概就是上个月吧,她儿子到底没醒过来,也去世了。医院最后核账,大概欠了十几万,不过这笔钱,我们也是打算减免的。”   “能查查,具体的数额是多少吗?”张静皱眉想了想,问。   “稍等一下。”陈院长说着,拨通了一个电话,“我是陈铭,查一下吴老师的孩子最后欠了医院多少钱。嗯,多少?十五万四千九百八?好,我知道了,吴老师今天来上班了吗?没有?嗯,我知道了。”   听着陈院长的话,我和张静对视了一眼,微微一笑。   “动机对上了。”张静说,“陈院长,麻烦你把吴慧敏的地址给我。”   “我还是和你们一起去吧。”陈院长想了想,说道,“我还是不相信,吴老师会做出这种事来。”   “也没什么不能相信的。”张静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地看着陈院长,“她做这件事,显然不是为了她自己。”   “那是为什么?”陈院长更加不解了。   “这还没看出来?”老罗大大咧咧地说道,“她用的是你们医院的账户,要的钱又刚好和欠你们的对上,明摆着是不想欠你们的钱嘛。”他突然挠了挠头,看了看我,“老简,我怎么觉得这事儿越来越不对劲了呢?”   “是不太对劲。”张静点了点头,腾地站了起来,“坏了,要出事!”   吴慧敏这些年来全靠儿子的支撑才坚持了下来,现在儿子死了,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一点儿牵挂也没有了。她心心念念的就是要还清欠债,但是,她虽然六十五岁了,再干几年没有什么问题,以她的工资水平,这些欠款,她用两年的时间就足以还清。   可现在,她宁可去犯诈骗罪,也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还钱,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她不打算活下去,要去另一个世界和家人团聚了。   这个人间,已经没有任何值得她留恋的人或事。   听完了张静的分析,我们匆匆忙忙地跑出了医院,顾不上老罗的车座后排拉过一个死人,我便钻了进去,把前排留给了张静。在陈院长的指示下,五分钟后,我们就来到了吴慧敏家的楼下。   冬天黑得比较早,此时已是华灯初上,星星点点的灯光散发着家的温暖,为行色匆匆的行人指引着归家的方向。   可我们只感到一阵阵冷风扑面而来,肆意消磨着我们本就不多的体温,吴慧敏家中的灯并没有亮起。   陈院长敲了足有一分钟的门,门内却没有任何回应。他拨打了吴慧敏的手机,清脆悦耳的手机铃声从门内传了出来。   “让开!”老罗跑下楼,两分钟后,手里拎着一根撬棍走了回来。   “你车里怎么还有这玩意儿?”我讶异地问道。   老罗却没空搭理我,他把撬棍塞进门缝里,一脚踏着墙,猛地用力,“砰”的一声,坚固的防盗门就被打开了,一阵柔和的音乐声也从屋子里流淌了出来。   “都别动,我进去看看。”张静抽了抽鼻子,从包里掏出了手套,小心翼翼地进了屋。   “报警吧,你们别进来,小心破坏现场。”她走进卧室后没有半分钟,就喊道。   大约又过了两分钟,她神情古怪地走了出来,戴着手套的手上拿着一张纸和一些瓶瓶罐罐。   “陈院长,麻烦你看下这些都是什么药。”她把手里的瓶瓶罐罐递向陈院长,见他想要用手拿,连忙说道,“别用手碰,小心留下指纹。”   陈院长一惊,收回了手,推了推眼镜,仔细看了看,脸色变了变,说道:“这个小瓶是安眠药,吴老师她?”   他说着就要往屋里走,却被张静拦了下来:“来不及了,初步判断,死亡时间在八小时以上。你看看其他这些,都是治什么的药。”   陈院长脸色纠结,目光越过张静,试图穿透墙壁,看进卧室,验证张静话的真假。然而他也知道,身为一个警察,在这个时候,张静是不会说谎的。   他强迫自己收回了目光,看了看张静手上的那几个瓶子:“都是治癌症的药。张警官,怎么会这样?”   “我想,这就是她急着想要赚到一笔钱的原因。”张静犹豫了一下,才说道,“吴慧敏是癌症,恐怕已经时日无多了。小明哥,你看看这个吧。”她把手上的那张纸递到了我的面前。   那是一纸遗书。   我戴上手套,接过了纸,慢慢地看了起来。   “我,吴慧敏,在此承认,伪造了手续文件,以单位名义非法开设了非基本账户用于诈骗。账户名:L市第三人民医院。账户4420××××××××××××××××。开户行:中国建设银行L市分行。   “如诈骗成功,我死后,名下房产归被害人所有,用以偿还诈骗所得;如诈骗失败,则房产归单位所有,用以偿还拖欠的医疗费用。吴慧敏(签字,手印)2005年11月25日。”   遗书不长,短短的几行字,我却翻过来覆过去地看了许久。对于罗四海一案来说,这是至关重要的证据,可以证明那个账户就是用来诈骗的,罗四海很好地履行了自己的职责,维护了储户的利益。   可是看着这份遗书,我却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罗四海的清白是用另一条人命换回来的,而这个人本可以不用这样死,或者说,她明明可以带着一世清名离开这个世界,却偏偏留下了这样一份遗书。   在写下这份遗书的时候,她在想什么?   也许是无奈,无奈自己不得不走上这条路,也许是无力,无力无法用自己的收入去偿还欠债。但更多的,也许是愧疚,愧疚自己选择了这样一条路。但这个污点,她却从没想过让别人去背。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心心念念的也许是,对不起和没关系。   对不起,我欺骗了你。没关系,我不会欠任何人。   又差不多耽误了一天的时间,在证明了吴慧敏的死和我们并没有关系,在我们到达之前她就已经服用过量安眠药去世之后,张静请当地警方出具了一份证明,带着遗书的复印件,我们一起回了家。   离开庭只剩下几天了,我却没有了出庭的兴趣,只是写了一份答辩状,把证据提交法庭之后,让所里另一个律师代替我出了庭。   庭审的结果自不必多说,罗四海当庭释放,对赵瑛昊的诉求,法院全部驳回,不予支持。而在张静的运作下,司法局最终并没有真正吊销老罗的律师执业资格证,但一番措辞严厉的训诫却是免不了的。   当然,对于那张纸,我们谁都没有放在心上。不过老罗为此要付出的却是接下来一年的工资都要上交张静作为她的零花钱,我就成了老罗的长期饭票。   这都叫什么事儿?偏偏我对此竟然还毫无怨言,甚至有点儿乐此不疲。   那天,我正在电脑前研究着一份卷宗,老罗和张静突然闯进了我的办公室。两个人神秘兮兮地拉上了窗帘,关上了门,在我面前坐了下来,老罗的手里还难得地抱着一本法典。司法考试之后,我还没见他看过这东西。   “你们干吗?”我双手护胸,戒备地看着他们俩。   “小明哥,这事儿就这么算了?”张静意有所指地问道。   “什么就这么算了?”我一脸的不解。   “赵瑛昊的事啊,就这么忍了?”   “你说那事儿啊,不这么算了,还能怎么样?”我喝了一口水,“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你看,我就说吧,这事儿让老简知道,肯定不同意,他就那样人。”老罗摊了摊手。   “那怎么行啊!”张静绕到我身后,“小明哥,赵瑛昊是坏人啊,你知道放任坏人作恶而不管就是助纣为虐不?本来你可以制止他继续作恶的,可你不管,他就不会受到当头棒喝,在作恶的路上就会越走越远。本来罪恶可以在你这里终结的,可你不管,于是就会有别人遇害,这些罪孽到最后都是要算到你的头上的。”   听着张静义正词严的话,我忍不住失笑出声:“照你这么说,你小明哥我的决定直接影响着很多人的命运?”   “那肯定的啊。”   “那你说说,你们俩打算怎么做?”我随口问道。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张静阴笑着说道,“他能刑事自诉,我们为什么不能?”   “嗯?”我愣了一下,“怎么个刑事自诉法?”   “嘿嘿。”老罗贱笑了一声,“《刑法分则》第四章、第五章里不是还有几个罪名吗?我看就挺适合他的。”他翻开了法典,念道:“第二百四十三条,诬告陷害罪,捏造事实诬告陷害他人,意图使他人受刑事追究,情节严重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造成严重后果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第二百四十六条,侮辱罪、诽谤罪,以暴力或者其他方法公然侮辱他人或者捏造事实诽谤他人,情节严重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管制或者剥夺政治权利。第二百七十四条,敲诈勒索罪,敲诈勒索公私财物,数额较大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数额巨大或者有其他严重情节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怎么样,小明哥,联合被他坑过的那几家,干一票?”张静兴致勃勃地说道。   “你啊你啊。”我摇着头,笑道,“还干一票,跟个土匪似的,哪有点儿警察的样儿啊。要我说,多搜集点儿证据,给司法局寄份材料就完了,咱们可没有精力跟这种人耗着。”   “也是。”张静点了点头,“狗咬人一口,人总不能反咬回去吧?把狗打死就得了。”   我下意识地离张静远了点儿。女人果然是恐怖的生物,记仇就算了,大不了以后都不来往,但不把人弄死不罢休,这就有点儿要命了。 002 索命遗嘱   继承人的哀号是假面具遮掩的狂笑。   ——绪儒斯   1   “陈先生。”我半躺在沙发里,摸了摸光秃秃的脑袋,有些为难地看着坐在对面沙发里的“一老一少”。   老人满头白发,目光呆滞,身子不停地轻微颤抖着。上一秒他还在跟我打着招呼,说着“简律师你好”,下一秒却茫然地看着我,似乎连我是谁都不知道,他应该是同时患有帕金森症和阿尔茨海默病。   年轻的看起来也有四十多岁了,一脸的憨厚,躲在厚厚的眼镜片后面的双眼眼眸却没有一刻固定在某个位置,一直转来转去。   中年人看着我的神情不太友善,不过我不太在意。我说过,我的腰不太好,长时间的伏案工作让我患上了严重的腰椎疾病,2013年的那场意外更是让我重病缠身。平时只能以这种方式来接待客人,我已经跟他打过招呼了,不过看起来他并不认可。至于光秃秃的脑袋,让我看起来有些像流氓,但是,我的头发有更重要的用处,这个,以后我会告诉你们的。   这两个人今天来我这里,是希望老人能够在我们律师的见证下立一份对中年人有利的遗嘱。   这是一项有利可图的业务,没什么投入,轻轻松松几千块钱就可以进账。但这个业务我并不想接,尽管律所目前只能勉强维持日常的运营开支。   “陈先生,我这么跟您讲吧。”犹豫了一下,我还是说道,“在律师见证遗嘱层面,我国暂时没有相关法律法规。律师见证书只能证明遗嘱是遗嘱人真实意思的表达,但对遗嘱的有效性无法保证。这涉及财产调查等方方面面的事情,作为律师,我们在这方面是受到很多限制的。如果您需要一份法律效力强的遗嘱,我还是建议您去公证处进行遗嘱公证。”   中年人沉默地点了点头,站起身,连句再见都没有说就搀扶着颤巍巍的老人离开了律所。   “简大哥,为什么不接啊?这就是个简单的民事请求吧?”送走了两个人,在律所已经待了快十年,却因为老罗的一句话而依旧无怨无悔地做着行政的林菲不解地看着我。   “你看到那个老人没有?”我微微一笑,“他明显有点儿神志不清,这个遗嘱见证做了将来就是祸事。”   快三十岁的林菲像个孩子一样吐了吐舌头,小声嘟囔道:“要是罗大哥的话,才不会管这些呢,只要钱到手,杀人不犯法他都能去干。”   “你就不能学他点儿好?”我躺在沙发上,一只手在腰上胡乱地揉着,一只手拿过茶几上一个没有贴任何标签的药瓶。倒出两片药放进嘴里,嚼碎,接过林菲递来的水,喝了一口,没好气地说道,“他那个人,杀人犯法他也能想着法避开法律去干。”   现在很多人都注意到了遗嘱的重要性,或许是因为律师这个职业给大家带来的错觉,认为律师就是代表着法律,在律师见证下的遗嘱就一定更具有法律效力。其实,这是个非常错误的认知,我国的法律,律师见证遗嘱是一个空白区,并没有具体的操作规范,在法律效力上,律师见证与普通人的见证没有任何区别。   按道理,律师见证遗嘱应该要尽到必要的审查义务,包括财产的范围、权属等,除非当事人有特殊要求,或做出特别声明。但现实中,律师的调查权限又受到很大限制。没有明确的法律规范,律师的调查权限又有限,如果当事人隐瞒真相,律师的风险就很大了,甚至将来有可能因为遗嘱纠纷而成为被告。   我一般都建议当事人最好到公证处进行遗嘱公证,公证处会对遗产的范围、权属、立遗嘱人的精神状况、是否是真实意思的表达等进行严格审查。   一旦将来有了纠纷,在所有已知形式的遗嘱中,公证遗嘱的法律效力是最高的。   这种案子并不少见。2006年,北京东城法院裁定一份律师见证遗嘱无效,当事人李女士起诉律所索赔二十二万余元;2009年,北京丰台法院裁定一份律师见证遗嘱无效,当事人侯先生起诉律所索赔三十余万元。   律师见证遗嘱的地位其实比普通人的见证地位更尴尬。   2006年1月,我和老罗、张静还接触过一个因为遗嘱纠纷而引发的刑事案件。   就在罗四海的案子结案的当天,本市还有一场闹剧发生。   企业家李铭饭后散步,不小心摔了一跤,这一跤之后他再也没能爬起来,在ICU病房躺了一个月后,一句话都没有留下,突然辞世。   他的追悼会上,已经一年多没有上班的秘书沐紫抱着一个孩子突然出现在了追悼会现场。向来和沐紫交好的李铭原配夫人何艺对沐紫的出现表现出了极大的感激,拉着她的手抱怨着李铭的不辞而别,丢下他们孤儿寡母该怎么过。   然而,她没有想到的是,在沐紫“体己”的安慰下,包藏着的却是别有用心。   她同时带来的还有一份遗嘱。   在这份遗嘱里,李铭表示,沐紫的孩子和他有血缘关系,因此遗产将全部留给沐紫和这个孩子。   惊讶、愤怒、失望、恐惧、心寒,种种的情绪在一瞬间涌上了何艺的心头,最终却是冷笑占据了她的脸颊。   对于沐紫的要求,她并没有明确地表示反对,而是也拿出了一份遗嘱,看着沐紫,笑道:“真巧,我这里也有一份遗嘱,妹妹,你说,这遗产到底该归谁呢?”   两份遗嘱的措辞几乎一模一样,除了将受益人改为何艺和她与李铭的女儿。   两份遗嘱的订立更是在同一天,如此一来,如何判定遗嘱的法律效力就成了令人头疼的事儿。   但这毕竟还只是民事纠纷,头疼的事儿也自然由法官去判断该如何依法处理。   可接下来发生的事儿就有点儿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了。   追悼会上的闹剧过去没几天,失去了经济来源的沐紫不得不将年幼的女儿留给保姆,自己外出打工。   那是一个北风呼啸、大雪纷飞的天气,在外劳累了一天的沐紫回到了自己居住的小区。就在自家楼下,她的鞋带松脱,她俯下身系鞋带的时候,距离她一米不到的地方,传来了“砰”的一声巨响。   她愕然抬头,却一下子惊叫出声,坐倒在地。那是一个摔得粉碎的花盆,如果沐紫没有停下来系鞋带,那个花盆就会正好砸在她的头上。   她愤怒地抬起头,却看到在自家的阳台上,保姆的手中举着另一个花盆,看到沐紫在看她,她将花盆用力向下一摔,转身躲进了屋子里。   “你干什么?!”沐紫尖叫一声,躲过花盆,掏出电话就报了警,同时快速向自己家里跑去。   孩子还在保姆的手里。   辖区派出所接警后迅速出警,赶到沐紫家里的时候就见保姆将自己关在了小卧室里,孩子蜷缩在母亲的怀中安然而睡,这幅景象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警方将沐紫和保姆都带回了派出所,面对警察的质问,保姆却表示,自己没有想杀人,就是想吓吓沐紫。   “你吓她干什么?”民警不解。   “是有人让我这么干的。”保姆舔了舔嘴唇,紧张地说道,“那人说,只要我这么干就给我两万块钱,她说小沐知道这是为啥。”   这番对话被送到了沐紫的面前,沐紫却是一头雾水,当看到保姆说出的那个幕后指使者的名字时,她更感到浑身的血都要凉了,喝过了几杯热水,刚刚有了点儿血色的脸再次变得苍白。   何艺,为了取得遗产的继承权,竟然想要杀了她。而在没有闹出这件事之前,她们曾亲如姐妹,就连她现在用的保姆都是何艺请来的。   她似乎完全忘记了,这场遗嘱的纠纷就是从她那里开始的。   几乎是在相差无几的时间,提出了谋杀指控的还有何艺,只不过,她指控的对象是沐紫。   同样是在这个风雪交加的日子,何艺和闺蜜走到自家小区门口的时候,一辆轿车突然向她冲了过来,失控一般丝毫没有减速的迹象。若不是在最后关头,她身边的闺蜜苏瑾拉了她一把,恐怕她就要命丧当场了。   “那不是你家的车吗?”看着轿车远去的背影,苏瑾惊呼道。   何艺一怔,迅速回忆着刚刚的那一幕。坐在驾驶位上那个咬牙切齿、将油门踩到底的男人,不正是半年前刚刚进入公司的司机吗?   他想干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何艺还在思考的时候,苏瑾已经拨打了报警电话。   “太不像话了,一定要给这人一个教训!”面对何艺的阻拦,苏瑾满腔怒火地说道。   警方迅速调集警力,将险些肇事的司机吴某金在其家中抓获。   面对警方的讯问,吴某金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但也强调,自己并不是为了杀人,只是想吓吓何艺,让她放弃遗产继承权。   “人家的遗产继承跟你有什么关系?”   面对警方的不解,吴某金解释道,自己是受一个叫沐紫的女人所托才这样做的。   面对对方的指控,沐紫和何艺都不予承认。何艺表示并不认识沐紫的保姆,而沐紫则表示自己一年前就已经休假在家,和谋害何艺的司机吴某金并不相识。   警方认为,案件的起因是民事纠纷,且没有证据表明涉案的保姆和司机在主观意识上要真正杀人,只是恐吓,并未造成严重后果,决定以教育为主。建议双方调解的同时,对司机和保姆分别处以行政拘留十五天的处罚。   而在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沐紫和何艺是两起事件主使人的情况下,警方对二人只是进行了劝诫,并没有采取任何强制措施。   半个月后,一张刑事自诉状被送到了法院。何艺聘请律师对沐紫提起了刑事自诉,认为沐紫涉嫌谋杀,同时还提出,应认定她手中的那份遗嘱无效,并应以诈骗罪对她进行刑事处罚。   沐紫的孩子和李铭之间并没有血缘关系,她是以欺诈的形式获取了李铭立下的遗嘱。   2   “罗哥,你这可就难为我了,我上学的时候,那是三好学生,优秀学生干部,我哪写过检查啊。”行政小王一脸无辜地看着老罗。   “哥平时对你不好?给的工资不够高?”老罗瞪着眼睛看着小王,“小王啊,你也知道,请你来当行政呢,就是看在你的文字功底上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对吧?律协这训诫材料要是不解决,我喝风,你连热乎风都喝不上,是吧?”   “我来的时候,你也没说过还包括写检查啊。”小王嘟囔着。   “你不是也想参加司法考试吗?哥跟你说,将来你当了律师,这训诫材料就是你的必修课,你就当提前练习了,是吧?”   “行了老罗,你也自己干点儿活吧。”我从桌子上拿起一份文件,走出办公室,“我出去办点事儿,一会儿就回来。”   老罗和小王谁也没理我,兀自纠缠不清。   我走出律所大门的时候,险些和一个女孩儿撞到一起。女孩儿身材不高,大约一米六出头的样子,身形娇弱,楚楚可怜。   看起来,她有二十四五岁。   她对我笑了一下,侧身让我先过,随后抬手敲了敲律所的门:“请问,罗律师在吗?”她柔声细语地问道。   除了张静,竟然还有别的女孩儿来找老罗,我的心突兀地跳了一下,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就见老罗正把她迎进办公室,缓缓闭合的电梯门隔断了我那颗蠢蠢欲动的八卦心。   要是这女孩儿有什么非分之想的话,至少,我恐怕难有抵抗之力。站在电梯里,我莫名地冒出了这样一个想法,老罗,要是没有张静的话,恐怕比我还不如吧。   我万万没想到,这个想法很快就成真了,就是那短暂的擦身而过,却让我们惹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等我回到律所的时候,那女孩儿眼圈正红,刚刚在委托书上签字按了手印,盈盈拜谢之后,走出了办公室,和跑来律所消磨时间的张静走了个对面。   看着老罗对着那女孩儿的背影长吁短叹,张静拉下了脸。   “那小狐狸精是谁啊?”她在沙发上坐下来,两条长腿搭到了茶几上,装作不经意地问道,可冰冷的声音和竖起的耳朵却出卖了她此刻真实的内心。   我刚想说不认识,老罗已经抢先一步,给张静煮了杯咖啡,说道:“一个刑事自诉案件的被告人。说实话,这案子没什么赚头。孤儿寡母的,还是未婚生子,权益很难得到保障。虽然有遗嘱吧,但是原告手里也有一份,内容截然相反,还是同一天立的,这事儿就很难搞了。但是啊,你小明哥那人你也知道,就见不得这样的人受欺负,这不,我就出去买包烟的工夫,连这人叫啥我都不知道呢,他那头就让人签字了,签的还是案子结束后按额度比例收费的那种。你说这事儿,咱这律所都快成公益机构了。”   看着老罗一脸痛心疾首地暗示着我案情的样子,我真想上去抽他两个嘴巴。张静却已经把目光转向了我,别有深意地说道:“小明哥,你可是从来都不会撒谎的哦。”   不知为什么,尽管她此刻在笑,可那笑容带给我的却是一阵阵刺骨的寒冷,从尾椎骨直通头顶,让我下意识地就想说出实情。老罗轻轻咳嗽了一声,对着我挤了挤眼睛。   咬了咬牙,我到底还是不忍心把他推出去:“是啊,那个姑娘,实在太可怜了,没名没分,遗嘱的有效性又无法保证,现在又被人告上法庭,搞不好还得因为这事儿被判刑。你说,是不是太可怜了?”   张静没有说话,审视的目光在我的脸上停留着,又看了看老罗,“哼哼”冷笑了一声,“小明哥啊,你都三十多,奔四的人了,你说,总这么单着是不是不太好啊?”   我不解地看着张静,就听她继续说道:“我看刚才那个姑娘就不错嘛,要长相有长相,要身材有身材。关键是这个案子你要是帮人打赢了,没准儿人家就升格为白富美了。虽然跟我比吧,还是差了那么一点儿,但是也不错了,对吧,小骡子?”   “嗯嗯。”老罗小鸡啄米一般点着头,“最关键是人家还带着个孩子,这下连孩子都不用老简自己生了,一步到位。”   “对了,那姑娘叫什么来着?”张静看似随意地问道。   我尴尬地张了张嘴,我哪知道她叫什么啊。   “沐紫。”老罗赶忙说。   “你看这名字,多有气质啊。肯定出身名门,比我那个就知道舞刀弄枪的老爷子取的名字不知道强多少倍。”张静突然起身,走到了老罗的身边,轻轻扭动着身子,老罗的脸马上变成了猪肝色。我低下头,就看到张静高跟鞋的鞋跟正踩在他的脚面上,用力向下钻着,而她的脸上却还带着人畜无害的笑容。   “你们忙,我还有事儿。”我不动声色地说道,转身出了老罗的办公室,身后传来了张静咬牙切齿的声音。   “你不是买烟去了吗?嗯?你不是连人家叫什么都不知道吗?嗯?跟老娘斗,其乐无穷是吧?”   严格说起来,这个案子并不复杂。对于指控,双方都没有确凿的证据支撑,最后很有可能是以和解结案。至于遗嘱纠纷,两份遗嘱都有可能被判定无效,最终按照《继承法》的相关规定分割遗产。尽管沐紫的孩子是非婚生子,但在《继承法》中,并不影响她的孩子对李铭遗产的继承。   虽然何艺一方提出沐紫的孩子并不是李铭亲生的,但沐紫信誓旦旦地保证了这一点。我和老罗都没有太把这个案子当一回事儿,只是出于方便遗产继承的角度考虑,建议她进行亲子鉴定。   虽然李铭的遗体已经火化,无法直接进行亲子鉴定,但他和何艺的女儿还在,李铭还有一个弟弟在,完全可以通过间接比对来验证亲子关系。   开庭当天,我和老罗走进法庭,看到坐在对面辩护席里的律师时,我、老罗和对方律师都有点儿尴尬。何艺的委托辩护人竟然就是前段时间被赵瑛昊坑了一把的梁律师。   “真没想到,这次是和你们做对手。”梁律师主动过来打了个招呼,“赵瑛昊那事,还得谢谢你们,总算少了个害群之马。”   罗四海的案子结束没多久,张静就撺掇了一批被赵瑛昊坑过的律师,搜集了诸多证据,报了案,她亲自上门抓的人。这个时候,赵瑛昊已经被限制了人身自由,正在接受调查。梁律师自然也知道,这件事儿,我们从中出力不少。   “不过,既然上了法庭,那咱们可就得公事公办了,待会儿,两位还得手下留情啊。”梁律师笑呵呵地说道。   他的笑看起来很和善,不过我和老罗却瞬间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这个梁律师,有着和罗副检察长相同的绰号。   双方宣读了诉状之后,梁律师就率先出牌,他请出了试图恐吓何艺的司机吴某金作为原告方的第一个证人。   “我是受人指使才驾车威胁何艺的。”履行了必要的法庭程序后,吴某金垂着头说道。   “指使你的那个人,今天在这里吗?”梁律师问。   “在。”吴某金点头。   “能指给我们看吗?”   吴某金将手指向了沐紫。这个动作让我和老罗下意识地看向了她。   沐紫却一脸茫然地看着这个司机,轻声道:“我不认识你啊。”   “你,你怎么能这么说?”吴某金脸色大变,呼吸急促,失望中夹杂着不甘的愤怒,吼道,“要不是为了孩子,我能去做那种事吗?”   “证人,请保持冷静!”法官连忙说道,“请向法庭如实陈述你所知道的事实。”   吴某金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沐紫的孩子是我的。”   这句话一出,法庭哗然,就连我和老罗也是不敢置信地看着沐紫。   此时的沐紫,脸色通红,浑身发抖,显然已气愤到了极点,说话却还是轻声细语:“我真的不认识他,这个人和我没什么关系啊。”   “证人,你这样说,有什么证据?”我拍了拍沐紫的肩膀,示意她冷静,向吴某金问道,“证人,我希望你清楚,作伪证是要承担法律责任的,轻则三年以下有期徒刑,重则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在你提交证据之前,我希望你考虑清楚。”   “我反对。”梁律师举手喊道。   “反对有效。”审判长看了我一眼,“被告辩护人,请你注意不要使用威胁性的话语误导证人。证人,请提交你的证据,请你注意,你的证据将有可能导致某人承担刑事责任,在提供证据前,请确保证据的真实性和可信性。本法庭此前已提醒过你,你需要对自己的话和行为负责。”   听到审判长这么说,吴某金的眼中浮现了一丝犹豫,但他咬了咬牙,还是说道:“我有亲子鉴定。”   说着,吴某金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张纸递给了法警,转交到了审判长的手上:“就是为了让孩子过得好一点,我才那么干的。要不然,何艺真把这件事弄上了法庭,法庭一查就知道怎么回事儿,我们肯定一分钱都拿不到。”   “简律师,请你看一下。”审判长看了一眼亲子鉴定之后,把那张纸交给了我。   亲子鉴定确实证实沐紫的孩子就是吴某金的,但我的大脑却在飞速运转着。这种事儿,沐紫没有必要对我们隐瞒,一旦上了法庭,这是极为不利的证据,对方也一定会做足相关准备的。   “审判长,对于这份亲子鉴定的真实性和合法性,我认为法庭有必要进行甄别,必要的时候,应该重新进行亲子鉴定。”我说道。   审判长想了想,点了点头:“此份证据留存,合议庭会对证据的真实性和合法性进行审查。梁律师,请继续对证人提问。”   梁律师却茫然地摇了摇头,似乎对吴某金在法庭上出示这样一份证据也毫无准备,这让我和老罗都有点儿看不懂了。   “简律师,你呢?”审判长又问。   我点点头,站起了身:“证人,你是什么时候入职的?”   “大概半年前。”吴某金答道。   “这就奇怪了。”我笑着说道,“沐紫在一年前就已经休假在家,你半年前才入职,怎么和我的当事人相识的呢?”   “简律师,你这个逻辑有问题啊。”梁律师人如其名,慢条斯理地说道,“他们不一定是因为工作才认识的嘛,被告的孩子都多大了?还有怀胎十月的时间呢?他们在一起的时间,肯定是在这之前嘛。”   忘了介绍一下,梁律师大名梁淼淼,以前在公安干过,你们可以自行发挥一下想象力,他这个人说起话来和他的名字一样会是个什么样儿。   “对对对,我和她很早就认识了。”吴某金连忙说道。   我摇了摇头,又问:“证人,你平时和沐紫生活在一起吗?”   “没有。”吴某金摇头,一脸的惆怅,“怎么能在一起?要是让李铭知道了,那我们的计划不就彻底失败了吗?”   “这么说,你也没有见过你的孩子了?”   “是。”   “这我就很好奇了,你这份亲子鉴定,是怎么做出来的呢?”   “亲子鉴定并不需要双方到场,只要提供检材就可以了吧?”梁律师插嘴道。   “没错。”我点了点头,“可是审判长,梁律师,这个检材是谁提供的?我的当事人吗?她没有必要这样做吧?”   “是保姆。”吴某金说道,“为了避嫌,我和沐紫也是不敢见面的。”   “嗯,既然这样,那我们就请这个保姆出庭吧。”我说,“审判长,我请求我方的证人出庭。”   得到法庭允许后,沐紫的保姆出现在了证人席上。看着庄严的国徽,这个只有小学文化的保姆瑟瑟发抖。   “证人,原告证人刚刚提到,是你提供了亲子鉴定的检材,是这样吗?”我问。   保姆看了一眼吴某金,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答应给我钱。”   “多少?”   “五千。”   “审判长,您不觉得这件事很蹊跷吗?”我看着审判长,微微一笑,“原告证人认定我当事人的孩子是他的,却还要通过收买的方式取得检材进行亲子鉴定。我的当事人更否认与原告证人相识,这份亲子鉴定的真实性恐怕值得商榷啊。”   “不,那就是真的,我没必要在这件事情上撒谎!”吴某金大声喊道。   “那好。”我点了点头,“你用的是什么检材?”   “头发。”   “我想也是。”我看了看保姆,“你是怎么得到那些头发的?”   “剪的啊。”保姆不解地看着我。   老罗突然站起了身,微微一笑:“审判长,我们想请另外一位证人出庭,在专业技术领域,她能给我们最确切的解释。”   审判长和身边的陪审员商量了一下,点了点头。   这一次茫然的人换成了我,老罗的这个举动可不在我们的演练内容里。可以说,吴某金当庭提交的证据彻底打乱了我们的计划。   但当他说出证人的名字时,我恍然大悟,这个时候的确只有她才能给我们落后的局面带来一线生机。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清脆声音让所有人侧目,张静一脸无奈地从旁听席上站起,走上了证人席。她是闲着没事才来陪我们走走,旁听一下本次庭审,顺便防着老罗和沐紫之间发生点儿什么,这个无聊的举动却在无意中帮了我们大忙。   “证人,用头发做亲子鉴定的结论是否有效?”履行完了必要的程序,老罗轻咳了一声,问道。   “那要看你指的是什么头发了。”张静想了想,说道,“在我们的工作中,如果必须用到头发作为DNA的检材,我们会强调,这根头发必须是带有毛囊的。我们平时所说的头发指的是发干的部分,这部分是无法做DNA鉴定的,因为发干主要是由角质蛋白构成,没有细胞,也就不存在DNA。”   “谢谢!”老罗冷笑了一声,看着吴某金,“刚才已经说过了,沐紫的保姆提供给吴某金的头发是剪下来的发干部分,并不带有毛囊,而证人的解释也很清楚,这部分头发是不能用来做DNA鉴定的,这份亲子鉴定的结论又是怎么出来的?审判长,这难道不是在作伪证吗?”   “法警,将证人吴某金暂时带离法庭,移交公安机关立案侦查。”审判长面色不善地说道。   3   一场意外让庭审暂时中断,当吴某金被法警带走后,庭审才又再次恢复,只不过这一次的主角变成了我们。   “证人。”我向沐紫的保姆示意道,“在前期公安机关的侦查中,你曾供述,你是受人指使才对沐紫进行恐吓的,这个人在法庭上吗?”   “在。”保姆点了点头,舔了舔嘴唇,不待我继续提问,就抬起了手,指向了原告席上的何艺。   “你撒谎,我根本不认识你!”何艺一拍桌子,站起来低喝道。   这个粗暴的举动让保姆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   “别怕!”我走到保姆的身边,伸手搭上了她的肩膀,“能告诉我们,你和何艺是什么时候、怎么认识的吗?”   保姆的呼吸急促了起来,强自保持着镇定,说道:“一年以前,就是她聘请我去做小沐的保姆的。”   何艺脸上的神情变了,她努力回忆着什么,突然颓丧地坐倒在了椅子里。我微微一笑,知道这一轮的交锋,我们赢了。   “不,不对!”何艺突然说道,“这个保姆的确是我找的,但是那是我丈夫要求的,而且并不是给沐紫用的,我丈夫是让我给我婆婆找个保姆。”   “审判长,这件事,我们需要核实,仅有证人的口供是不够的。”梁律师严肃地说道。   审判长点头,却又说道:“简律师,请继续。”   “好的。”我点头,“证人,你能告诉我,原告是怎么指使你恐吓我的当事人的吗?”   “她给了我一笔钱。”保姆不停地舔着嘴唇,“让我把花盆扔下去,不用砸到人,吓吓她就行。”   “那笔钱在什么地方?”   “在银行里。”保姆说,“她是直接汇到我的银行卡里的。”   “审判长。”梁律师再次起身说道,“这部分我们需要调查取证,但作为律师我们没有相关权限,所以我请求启动法庭调查取证程序。”   也许是这次庭审出现了太多未知的变数,甚至出现了之前没有在证人证据清单上的人证物证,严格来讲这些都需要法庭休庭,对相关材料的合法性进行审查。也就是我们和梁律师都不是那种抓住法定程序不放的律师,我们想要的都是事实的真相。   所以对于梁律师的请求,审判长只是稍一犹豫,便宣布暂时休庭,待双方完成相关调查取证工作后,再继续开庭审理。   一离开法庭,我们就在张静的陪同下去见了已经被送进看守所的吴某金。   或许是意识到自己的罪行再也无法隐瞒,此时的吴某金没有了在法庭上的恼怒,而是一脸的颓丧,见到我们,他更是险些哭出来。   “吴先生,按照程序,我们现在要对你提供的亲子鉴定进行核实,不过,你真的确定还要再来一次吗?”张静笑着问道。   “我再提醒你一下,伪证罪和诬告陷害罪最高可能判处七年有期徒刑,是吧,老简?”老罗冷笑道。   “不用了。”我们原本以为吴某金还会坚持,没想到,也许是老罗的话彻底触动了他,他竟然摇了摇头,声音嘶哑地问道,“我要是现在都说了,能算我自首吗?”   “自首恐怕是不行了。”张静遗憾地说道。吴某金的头垂得更低了,但张静的下一句话让他的眼中再次燃起了希望。   “不过如果你能如实交代我们现在还没掌握的情况,按照法律法规规定,可以算你有立功表现。你参与的这件事性质并不太恶劣,也没有造成严重后果,说不定可以争取缓刑。嗯,如果到时候是这两位做你的辩护人,没准儿还能给你争取个无罪,这就要看你的表现了。”张静手里转着笔,微笑着说道。   “我说!”吴某金咬了咬牙,向我们讲述了一个比小说还要精彩的故事。   他和沐紫并不认识,甚至在今天出庭之前,他只见过沐紫的照片。   他试图驾车谋杀何艺根本不是受沐紫的指使,而是出于何艺的授意。为此,何艺给他的酬金是五万,何艺在成功拿到李铭的遗产后,可以再将公司的部分股权转让给他。   至于那份亲子鉴定,并不是受任何人的指使,是他自己主动联系的。   “我知道那女人怎么想的。”吴某金不屑地撇了撇嘴,“按照《继承法》,如果沐紫试图谋杀其他的遗产继承人,就会被剥夺继承权。”   “你倒还挺懂法的,那你怎么不知道作伪证也是要被判刑的呢?”老罗讥笑道。   “她跟我说完那个计划之后,我特意去书店查的法典。”吴某金没有理会老罗,说道,“不过我发现,她的计划里有个漏洞,沐紫和李铭之间并没有法定的婚姻关系,如果两份遗嘱都被判定无效,沐紫是不享有继承权的。真正会和何艺、何艺的女儿分享李铭遗产的只有沐紫的女儿。而那个小女孩儿并不涉嫌犯罪。”   “所以你就想到了伪造亲子鉴定,让法庭相信,沐紫的孩子和李铭没有任何关系,是吧?”   “嗯。”吴某金点了点头。   在法院的协助下,我们调取了银行的相关资料,证实何艺的确曾向吴某金的账户内汇入了五万元。有了这些证据,我们打赢这个官司已经没有丝毫悬念了。   半个月后,这个刑事自诉案第二次开庭审理。   在过去的半个月里,梁律师似乎终于查明了事实,刚刚开庭,他就代表何艺要求变更诉求,撤销对沐紫策划谋杀何艺的指控,只保留针对遗嘱有效性纠纷的诉求。   然而,这是两项不同的诉求,分别归属刑一庭和民二庭两个法庭受理,这次开庭,并不审理遗嘱纠纷。   何艺虽然撤诉了,但我们代表沐紫提出的反诉却并没有结束。   短暂的休庭过后,审判长宣布了准许何艺撤诉的决定后,便宣布审理我们反诉何艺一案。   “简律师。”我刚要起身发言,坐在我身边的沐紫突然拉了拉我的衣角,低声问道,“我们能也撤诉吗?”   “为什么?”老罗一愣,“沐小姐,我们可是好不容易才掌握了这些证据,保证能够打赢官司的。你现在撤诉的话,那对我们接下来解决遗嘱纠纷可能会有麻烦。”   “那……”沐紫的神色无比地纠结。   “你是想和你的孩子完全继承李铭的遗产,还是和何艺以及她的女儿均分那些遗产呢?我提醒你啊,何艺那边肯定是占大头的,你没有遗产继承权。”老罗劝解道。   “那好吧。”   沐紫出人意料地叹了口气,让我对她的好感再度增加了不少,老罗则不合时宜地对我眨了眨眼睛。   我赶忙清了清喉咙,宣读了我们的反诉状。   “首先,关于我的当事人何艺与沐紫小姐的保姆之间的关系,我有必要澄清一下。”进入质证阶段,梁律师慢条斯理地说道,“首先,我的当事人并不否认与沐紫小姐的保姆相识,但我的当事人找这个保姆却不是为了沐紫小姐,而是为她的婆婆,这一点在家政中心是有记录的。”   他提交了一份从家政中心取得的文件和该中心负责人的证词,然后才继续说道:“其次,上次庭审的时候,这个保姆说我的当事人给她汇了一笔钱,要求她恐吓沐紫小姐。对于这一点,法庭已经取得了相关的证据,我想事实应该很清楚了,那笔钱并没有从我当事人的账户中划出,而是从李铭的公司账户上划出的。   “就这一点,我们也询问了公司的财务。财务表示,何艺并不参与公司的运营管理,无权动用公司的资金,所以这笔钱究竟是什么人通过什么方式汇到保姆的账户上的,法庭有必要查清。我们查到的情况是这样的。”梁律师再次提交了一份证人证词,“这个财务说啊,这是沐紫打电话要求的。”   我一愣,侧头看着沐紫,却见沐紫的神色变了,一股不好的预感迅速浮上了我的心头。   “另外啊,我还有些问题想问问沐紫小姐,希望法庭能够允许。”梁律师说。   “准许。”审判长点头说道。   “沐小姐啊,你的新工作是不是还是秘书啊?”梁律师和颜悦色地问道。   沐紫点了点头,却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嗯,作为秘书,你们的着装是不是有很严格的要求啊?我的助理是要求必须穿套装的,你们是不是也这样?”梁律师又问。   “反对,对方律师的问题与本案没有直接关系。”我直觉地觉得,这个笑面虎挖了一个大坑,正慢慢地带着沐紫跳进去。   “梁律师,请说明你为什么提这些问题。”审判长问道。   “好吧。”梁律师摊了摊手,“我只是想确认一下,在案发当天,就是沐紫小姐差点儿被花盆砸的那天,她在上班的时候穿的是什么鞋。”   “就是一般的鞋啊。”沐紫茫然地答道。   “是和职业装配套的高跟鞋,对吗?”梁律师终于露出了他的獠牙。   “是啊。”不等我阻拦,沐紫就已经下意识地答道。   “这我就不太明白了。”梁律师双手一摊,“你上班穿的是高跟鞋,为什么在回家的时候穿的是旅游鞋呢?”   “穿了一天高跟鞋,谁都会累吧?下班的时候换上一双轻便的旅游鞋,这没什么奇怪的。”我说。   “简律师,请当事人回答这个问题,你不要诱导当事人的思维。”审判长提醒道。   不等沐紫回答,梁律师就已经点了点头:“嗯,按简律师你这个说法,倒也能说得过去。不过,我倒是有另外的解释。沐小姐你之所以换上旅游鞋,是为了到那个位置能够蹲下来整理鞋带。”   “我为什么要那么做啊?”沐紫茫然不解地看着梁律师。   “为了给躲过那个花盆找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啊!”梁律师一摊手,说道。   “反对。”我脸色阴沉地说道,“对方律师的猜测没有任何根据,是对我当事人的污蔑。”   “污蔑啊,这个我可不敢。”梁律师连连摆手,“这样,我们听听我的证人怎么说。”   4   梁律师请出的这个证人出现在证人席的时候,我和老罗齐齐看向了沐紫。   看着这个证人,沐紫的脸色也是一片苍白,那不是别人,正是之前帮助我们作证何艺策划谋杀沐紫的那个保姆。   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又怎么成了何艺和梁律师的证人?她会做出什么对我们不利的证词?我和老罗都感到一阵阵的茫然。但是老谋深算的梁律师根本就不给我们反应的时间,已经开始了提问。   “证人,在上次开庭的时候,你曾经指控,你向沐紫砸花盆是受了我的当事人何艺的指使,还收了她的钱,是吧?”梁律师问。   “是。”保姆偷偷看了一眼沐紫,当和我们的目光对到一起的时候,她迅速转移了视线。   “现在,你还坚持之前的说法吗?”梁律师难得一副严肃的神情。我和老罗却已经霎时间明白了沐紫之前为什么会提出撤诉。   然而现在一切都已经晚了,保姆已经稳定了情绪,缓缓开口说道:“不,我收回之前的说法。”   “那么,事实究竟是怎么样的?”梁律师问。   “是小沐让我这样做的。”保姆舔了舔嘴唇。   “她为什么让你这样做,你知道吗?”   “不知道。”保姆摇了摇头,“小沐没跟我说过,只是跟我说,将来有人问起就说是何小姐让我这么做的。”   “那笔钱也不是我的当事人何艺给你的了?”   “不是,是小沐给我的。”保姆说。   “你说,是何艺请你去给沐小姐做保姆的,事实也是这样吗?”梁律师又问。   “不是的。”保姆再次摇头,“是何小姐找的我,但是她是让我去给她婆婆做保姆,是李先生让我去小沐那边的。”   “你说的李先生,是何艺小姐的丈夫李铭先生吗?”   “是。”   “你撒谎!”老罗腾一下站了起来,面目狰狞地看着保姆,大声说道,“之前你并不是这样说的。”   老罗的愤怒让保姆缩了下身子,恐惧地看着他。   “罗律师,请控制下你的情绪。”审判长连忙说道,“证人,你之前为什么不说明这些?”   “之前……”保姆犹豫了一下,“之前我不知道这件事是犯法的,后来梁律师跟我说,在法庭上说假话是要蹲大狱的。”   “我是不是能这么认为,梁律师威胁了你?”老罗目光阴狠地看着梁律师,话却是冲着保姆说的。   “我只是如实向她告知了法律的规定,并没有强迫她作证。”梁律师摊了摊手,“你要不信,我这里有录音。”   “沐紫,她说的是不是真的?”我微微侧头,低声问道。   坐在我身边的沐紫脸上毫无血色,没有说话,却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那一瞬间,我一下子瘫倒在了椅子里,我知道,这个官司,我们输了,输得无比彻底。   “审判长,梁律师,作为一个在公安机关、在多次开庭中供述明显不同的人,我很难相信她这次说的就是真的。如果对方律师不能提出更确凿有力的证据,对于证人的证言证词,我认为不能采信。”老罗依然在做着最后的挣扎。   “本来还不想拿出来的。”梁律师摇了摇头,“咱们私底下关系挺好,都说了留点面子了。审判长,这是我们从沐紫居住的小区提取回来的监控录像,里面有些东西很有意思。”   他拿出一个U盘,交给了法警。   技术人员检验U盘没有问题后,现场播放了里面存储着的视频。   视频一共有五份,拍摄的时间集中在沐紫险些被花盆砸中前的半个月内。在这些视频里,沐紫站在自家的楼下,动作几乎一模一样,她仰头看着楼上,似乎有什么东西正从高空坠落,她下意识地移动脚步,一个花盆就在她的脚边摔得粉碎。   然而她没有愤怒,也没有恐惧,而是蹲在花盆边,皱眉思索着什么。随后,她抬起头向上面喊了几句,片刻,又一个花盆摔碎了,距离沐紫只有几步的距离。   “沐紫小姐,你能告诉我,当时你在干什么吗?”梁律师问。   沐紫惨然一笑:“我不打了,这官司我认输。”   “沐紫小姐,现在不是你要不要打这个官司的问题,”梁律师沉下脸,厉声道,“而是你涉嫌诬告陷害我的当事人,我现在正式代表我的当事人对你提出反诉。”   他将一纸诉状递交到了审判长的面前。   “梁律师,你这是一点活路都不给我们留啊!”老罗突然冷笑了一声。   “不是活路不活路的问题。”梁律师呵呵一笑,“事实的真相直接关系到我当事人的利益,我不得不这样做。两位,还请原谅我得罪你们的地方。”他把目光转向了审判长,神情严肃,“审判长,我认为对方律师不可能不知道事实的真相。虽然律师没有义务向公安机关、检察机关或法院说明真相,一切应以当事人利益为重,但在明知真相的情况下依然允许甚至教唆证人作伪证,这已经超出了律师职业守则的底线,是违法犯罪行为。我建议法庭剥夺对方律师的辩护权,移交相关部门对此事展开调查。”   “好好好!”老罗难得地没有发火,连着叫了三声好,甚至还拍起了巴掌。这让我不无担忧地看着他,别是被这件事刺激坏了脑子,那我对静可就没法儿交代了。   老罗慢慢站起身,面向审判长,缓缓说道:“我有必要解释一下,对于今天庭审查出来的事实,作为辩护人,事先我并不知情,这是我的失职,法庭若要剥夺我的辩护权,我没有反对意见。但有一件事,本来我不想追究了,但是现在被人欺负到这份上,那我就不得不说了。   “刚才梁律师也说了,作为辩护人,为了维护当事人的利益,可以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对已知的事实真相对检察机关有所隐瞒。但为了隐瞒事实,允许证人或当事人撒谎作伪证,这就触及了法律的底线。”老罗冷笑着看着梁律师,“我的当事人诬告何艺小姐这件事,事先我们并不知情,我还得感谢你帮我们查明了事实。但是,我想请问一下,何艺小姐为什么要撤诉?这一点,你不会不知情吧?”   “我只是遵照当事人的意愿提出请求,其他的,我一概不知道。”梁律师沉声道。   “那我告诉你吧。”老罗微微一笑,笑容里却隐藏着嗜血的獠牙,不紧不慢地说道,“你的当事人何艺小姐之所以要撤诉,是因为她知道这个官司打不赢。我的当事人沐紫小姐并没有策划威胁恐吓你的当事人,和沐紫小姐做的一样,那场差一点要了她小命的车祸,是她自己一手策划的。”   梁律师一脸震惊地看着坐在他身边的何艺,此时的何艺脸色惨白,就和沐紫的神情一样。   “这是真的?”梁律师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干涩地问道。   何艺艰难地点了点头。   “审判长,所以事实很清楚了,我有失职我承认,梁律师也一样失职。既然我们已经不再适合作为沐紫小姐的辩护人,我想,梁律师你也一样不适合做何艺小姐的辩护人了吧?”老罗两手一摊,“你非要一个鱼死网破的结局,那咱们双方就干脆都撤出这个案子吧。至于司法局和律协那边怎么处理咱们的事,咱们再慢慢研究?背后打黑枪这事,我不爱干,但我干得肯定比你好,那是我本行。”   审判长眉头紧锁,示意我们暂时休庭半小时,合议庭要研究一下这件事怎么处理。在他的执法生涯中,恐怕也没碰到过这么混乱的庭审。   这种临时性的休庭不同于中止庭审,择日再开庭审理的休庭,我们双方都不能离开法庭。梁律师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几次想要过来跟我们说话,可碍于法庭的规矩,只能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   对于他抛过来的目光,老罗却是爱搭不理。   “怎么办?”我低声向老罗问道,“这事现在不太好收场啊。”   “收什么场?”老罗冷哼了一声,“他非要闹,打算拿这个案子的判决去争取遗嘱纠纷的胜诉,那咱就谁也别想讨好。我什么时候是吃亏的人了?”   “沐紫这边怎么办?这个案子……”我有些为难地看了一眼沐紫。   “尽人事,听天命吧。”沐紫叹了口气,脸上依旧带着笑容,“你们都尽力了,我和女儿,也许,就是没这个命吧,苦了那孩子了。”   她抬手擦了擦眼角。   “别啊。”老罗手忙脚乱地找出面巾纸,塞给泫然欲泣的沐紫,“你看我这个哥们儿怎么样?年轻有为,事业有成,我们那个律所,他是最大的股东。”   “老罗!”我低喝了一声,堵住了他的嘴。都什么时候了,他满脑子想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啊。   “活跃下气氛嘛。”老罗撇了撇嘴。   “沐小姐,一码归一码,遗嘱纠纷那边,你不用担心。”我平静地说道,“只要你的女儿确实是李铭的骨肉,谁也不能剥夺她的继承权。”   “我……我不知道。”沐紫惨然一笑。   我和老罗却是身子一震,僵硬地转过头,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我真的不知道。”沐紫苦笑了一下,“李铭让我给他生个孩子,可是我一直没能怀孕,那段时间……”   她抿了抿嘴唇,欲言又止。   “你不用说出来,我明白。”我干涩地说道,僵硬地点了点头。   “谢谢你,简律师。”沐紫感激地看着我。   “我要炒了你,从现在开始,你不再是我的律师了。”我们这边窃窃私语的时候,梁律师那边的日子显然也并不好过。不知为何,何艺突然怒气冲冲地站起了身:“你说过我没事的,我们肯定能赢。”   “何小姐,”梁律师沉着脸,“我们合作的前提是你必须对我实话实说,不能有任何保留,但是事实上呢?你不仅隐瞒了犯罪事实,甚至还教唆别人作伪证。你这个案子,我没法儿代理了。”   “好,那你就给我滚!”何艺喝斥道。   “肃静!”合议庭成员重新走回了法庭,审判长威严地看了一眼站着的何艺。那股压力让嚣张的何艺也难以忍受,和审判长对视了片刻后,慢慢地坐回了椅子里。   “合议庭经审查研究决定,本次审理的案件有必要移交公安机关进行侦查,因此将对当事人沐紫、何艺采取必要的强制措施。鉴于当事人沐紫有哺乳期婴儿需要照料,本院允许当事人缴纳足额保证金后,取保候审。辩护律师简明、罗杰、梁淼淼未能尽到律师职责,已不适合继续担任两位当事人的辩护律师,对于涉案细节将移交主管部门调查,合议庭将建议主管部门依据调查结果给出相应处罚。双方如对本裁决不满,可提请复议。退庭。”   “老简,老罗!”   看着何艺被法警带走,沐紫在我们替她缴纳了保证金——面对一个失去了生活来源,面临牢狱之灾的女人,我实在无法狠下心坐视不理——出具保证书后也离开了法院,梁律师硬着头皮走了过来。   老罗斜眼看天,对梁律师的呼唤不理不睬。   “别这样,老罗,职责所在,大不了,哥今天晚上做东,地方你挑,行了吧?”梁律师撞了撞老罗的肩膀,说道。   “哼!”老罗却是一点情面都不给,冷哼了一声,“满意了吧?痛快了吧?这回好了吧?咱们谁都跑不了了吧?”   “这也不能怪我啊。”梁律师手一摊,“抓了一辈子鹰,被鹰啄了眼了。我哪想到,这个何艺对我还隐瞒了那么多东西啊。”   “岂止是你没想到,我们不也是一样。”我苦笑道,“去我那吧,律协和司法局那边,咱们得研究研究对策啊,这事,真是倒霉到家了。”   5   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关键是怎么证明我们对沐紫和何艺所策划的事并不知情。稍微有点麻烦的是律协那边,律协主席的小舅子刚被我们送进去没多久,虽然说他不至于公报私仇,但在一些小事上给我们添点堵,他还是很愿意干的。   我、老罗和梁律师在会议室里坐了一下午,看着这两个人大眼瞪小眼,老罗更是对梁律师冷嘲热讽,我一阵阵地头痛。所幸,离开了法庭,梁律师也不再是那个咄咄逼人的战士、到处挖坑给人跳的阴谋家。   他就是那么憨厚地笑着,对老罗的话也照单全收,一点反驳的意思都没有。   可怎么解决眼下的这些麻烦,我们却全无办法。   我和老罗还好办一点,沐紫只是取保候审,相信让她给我们出一份证明并不是特别困难。但梁律师就惨了,何艺被羁押,他被剥夺辩护权,根本连见到何艺的机会都没有。以两个人最后水火不容的形势,何艺恐怕也不可能同意出这样一份证明。   “要不,去找找弟妹?弟妹能耐大,说不定能帮上忙呢?”梁律师把烟在堆满了烟蒂的烟灰缸里按灭,咬牙说道。   “谁是你弟妹?”老罗眉毛一竖,问道。   “张警官啊,她不是……”   “你别胡说八道啊!”老罗连忙喊道,“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这儿可没有你弟妹。再说了,现在有麻烦的是你,又不是我。不差你那一顿饭,我早把你轰出去了,你信不?”   “小骡子,皮痒了是吧?”一个清脆却嚣张的声音传了进来,接着是高跟鞋敲击地面特有的嗒嗒声。   听到这个声音,老罗下意识地打了个冷战,坐直了身子。   张静推门走进了会议室,下一刻却又退了出去,剧烈地咳嗽着:“你们放火啊。”她脸色涨红地说道,屏住呼吸,冲到窗边,打开了窗户。   一阵凉风吹过,会议室里顿时清爽了不少。   “小明哥,我可真服你,这环境你也能待得下去。”张静站在窗边,冷哼了一声,“说吧,有什么事?姑奶奶我今天心情好,别太过分的事,咱们能办就办了。比如九块钱两本的事,咱们现在就走都行,我户口本都随身带着呢。”   梁律师有点不敢置信地看着我,估计在他的心目中,张静应该是一个或温婉或严厉的警官,可眼前的这个,怎么看都像是个神经病。   “张静警官是你的双胞胎姐姐还是妹妹?”梁律师脑袋一抽,竟然问了这么一句话。   我和老罗下意识地闭起了眼睛,腥风血雨似乎已经在会议室里弥漫开了。“我就是张静啊。”会议室里传来的并不是某个人的惨叫,而是张静柔柔的声音和一声轻笑。我们睁开眼,就看到张静轻掩着嘴,笑得正开心,只是偶尔看向老罗的目光里透露着一丝凶残。   看来这丫头今天的心情确实不错。   她走到老罗的身边坐了下来,俯下身揉捏着小腿:“快说什么事。姑奶奶可不保证心情好多久。”   我和老罗对视了一眼,用最快的速度把在法庭上发生的事情复述了一遍,间或夹杂着梁律师的赔礼道歉。   听完了我们的话,张静的目光在我们的身上流连许久,才叹了口气:“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各为其主!”梁律师无奈地笑了一下,万没想到,张静却突然大笑了起来,看得梁律师一脸的不解。   “不行,太好笑了,我真忍不住了。”张静趴在会议桌上,用力敲着桌面。   我看了一眼老罗,猛然间想到了一件事。   “好了,你们说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不等我要和老罗划清界限,张静已经收住了笑,“司法局和律协那边的事,你们自己去解决。沐紫和何艺这边,你们要见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我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尤其是何艺。梁大哥,何艺对你相当不满意了,是吧?”   “嗯。”梁律师不甘心地点了点头,“让她给我出证明,难啊,以那个人的性格,她要是被判有罪,肯定是要拉上我做垫背的。”   “所以,你们得给这两位点好处,让她们愿意出这样一份证明。”   我们不解地看着彼此,一脸的茫然。   “静啊,我们能给人什么好处啊,钱人家不缺,你说给人辩护吧,我们现在还被剥夺了辩护权,不让参加这个案子了,你说这好处……”老罗为难地说道,突然看了我一眼。   “何艺我不知道,不过,小骡子,你这个想法挺不错,沐紫这边……”张静挤眉弄眼地看着我,“小明哥还是单身啊!”   “我呢?”梁律师一脸挣扎地看着张静,“我这么大岁数,闺女都上大学了,再去干这事,不太合适吧?”   我刚喝到嘴里的一口茶水一下子都喷了出来,边咳嗽边说道:“梁大哥,静跟你开玩笑呢,她这人,就爱开玩笑。”   “我可是很严肃的。”张静板着脸,却还是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算了算了,你们就没发现,这个案子有什么问题吗?”   “有问题?”这句话让我们三个律师都是一怔,细细思考着,一层冷汗渐渐从我的额头渗了出来。   “太巧合了。”我终于忍不住说道。   “对,太巧合了!”张静重重地点了点头,“两个人都是同样的想法,都想通过给自己制造危险来陷害对方。先不说心够不够狠,能对自己下手,单是陷害的话,也是尽可能撇清自己的关系吧?”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梁律师紧皱着眉头。   “就是为了让对方陷入刑事案件里,这一点毋庸置疑。”老罗说。   “小骡子说得没错,可一定要制造一种对方在谋杀自己的假象,这可不是一般人能想得到的,可她们两个全都想到了,你们不觉得奇怪吗?”张静站起身,走到窗边,微皱着眉。   “你的意思是,有人在给她们出谋划策?”我皱了皱眉,“这不可能吧,这对那人有什么好处?”   “好处就是,他可能会拿到遗产。”张静伸手从我面前拽走了案子的卷宗,翻出了那两份遗嘱的复印件,“你们啊,我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跟你们这群笨蛋做朋友。”   我们一脸茫然地看着张静,张静却端起水杯喝起了水。我只好在桌子底下偷偷踹了老罗一脚。   “姑奶奶,小的愚笨,请您明示。”老罗扔掉了所有的节操,腆着脸问道。“算了,既然你诚心诚意地问了,我就大发慈悲地告诉你们吧。”张静夸张地叹了口气,把那两份遗嘱的复印件丢到了我们的面前,“这两份遗嘱为什么会在同一天订立?”   “这个,大概是同一天被逼着立下的吧。”老罗挠了挠头发,说。   “作为遗嘱的订立人,你觉得,李铭知不知道这两份遗嘱在将来会引起纠纷,而且,最后可能都是无效的?”张静又问。   我们三个律师陷入了沉思之中,过了一会儿,梁律师的手微微有些颤抖地抽出了一支烟,点燃,吸了一口,有些艰难地说道:“他应该是知道的。”   “你们不觉得这很有意思吗?”张静笑了一下,“这不是明摆着让遗嘱的受益人产生纠纷吗?”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了这么一句话,“可是,遗嘱是要在立遗嘱人死后才会生效的,所以最终获利的人肯定不会是李铭,那他下这么大的一盘棋,有什么意义呢?”   “你们看看这个吧。”张静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两份文件,递到我们的面前。   接过那两份文件,只看了一眼,我们几个人的脸色就全都变了。“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我问。   “之前发现那两份遗嘱有问题的时候,我就怀疑了。”张静说,“只不过这些鉴定需要点时间才能完成,我也不敢保证我的推测就是正确的。”   “所以你就由着我们胡来了?”我不禁苦笑。   “怪我啊?”张静仰着头,斜了一眼老罗,“谁叫小骡子撒谎了,我都快成恨嫁女了,他还有心思勾搭别的女人。”   “真是,万万没想到啊。”梁律师把文件放到桌子上,“沐紫的孩子和何艺的孩子竟然都不是李铭亲生的,他恐怕就是知道了这一点,才立了这么两份自相矛盾的遗嘱吧。但我还是想不明白,如果按现在这个情况,沐紫和她的孩子肯定一分钱都拿不到,可何艺毕竟和李铭是有婚姻关系的。法律上,也承认她的孩子是李铭的,如果李铭还活着,以此提出离婚,并剥夺何艺和孩子的继承权还好办,现在,她们俩的遗产继承根本就不受影响啊。”   “所以,你们看看这个吧。”张静说着,再次打开了包,又拿出了一份文件,“说,我像不像小叮当?”她攥着文件,问道。   我们几个男人可没有这份闲心,一起动手抢过了文件,迅速打开,脸色一片苍白。   “这还真是……”对视了一眼之后,我们三个律师苦笑出声,辛辛苦苦忙活了一个多月的官司,到头来,却被一个死鬼耍了个团团转。   “你们还真是一点都不懂怜香惜玉。”张静楚楚可怜地看着我们,“一句谢谢都没有也就算了,为了这点东西,我差不多把全市的公证处都跑遍了,好话说尽,腿都快折了才拿到手……小骡子,你那什么表情?”   听张静那么说的时候,老罗下意识地撇了撇嘴。   张静的个性我们实在太清楚了,说她跑遍了公证处我们信,但是说她好话说尽,这个我们可不信,她肯定没少威胁人家。   “弟妹你可帮了我大忙了。”梁律师激动地把那份文件抱在怀里,“今天晚上谁也别走,我请客,要吃什么你们随便点。”   “吃什么的,无所谓啦,我正在轻断食减肥。”张静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就是我这个腿啊,现在疼得都不行了,也没人可怜可怜我。”   老罗尴尬地看了一眼梁律师,不情不愿地把张静的腿放到了自己的腿上,小心地揉捏了起来。   “嗯,舒服。”张静闭着眼睛,一脸的享受,“将来哪天不爱当律师了,小骡子你完全可以戴上墨镜去搞盲人按摩啊。对了,吃饭那事,不用太好,我看万豪就行了。”   万豪酒店是我们这里的一家五星级酒店,饭菜的口味怎么样我不知道,我的消费水平还达不到去那种地方奢侈,但是价钱……   我偷看了一眼梁律师,果然,他讪笑着站起了身:“弟妹和老罗的感情真好。那啥,我突然想起来还有点事要办,你们忙,我先走了。”   第二天上午,在张静的协调下,我、老罗、梁律师、沐紫和何艺难得地出现在了同一间房间里。   对于我们的突然出现,满腹怨气的何艺本是不解,但当我们把张静从公证处那里带回的文件递到她和沐紫面前的时候,两个人竟对视了一眼,满是担忧。   “我们手里的那份遗嘱订立的时间要在这个时间之后,按道理,应该是我们的遗嘱有效吧?”沐紫渴求地看着我们。   “事实上,并不是这样。”我摇了摇头,“在我国,公证遗嘱的法律效力是最高的,其后出现的遗嘱即便时间在公证遗嘱之前,如果没有经过公证,按法律,仍然是以公证遗嘱为准。”   是的,张静差点儿跑断了腿拿回来的就是这么一份公证遗嘱。遗嘱订立的时间比沐紫和何艺手中的遗嘱都要早上半个月,只不过,这份遗嘱里的受益人是一个叫苏瑾的女人和她的孩子。   “而且,沐小姐,放弃吧,你和孩子都没有遗产继承权。”我叹了口气,“你还年轻,相信以你的能力,养这个孩子应该不会太吃力,必要的时候……”   “必要的时候,小明哥会帮你的。”张静打断我的话,暧昧地插嘴道。   沐紫苦笑了一下:“李铭根本没有生育能力,为了给自己的后半辈子找个稳定的经济基础,我才不得已这么做的。不过,我也不是人尽可夫的女人,我采取的是人工授精的办法。”   “为什么是她?”何艺突然不甘心地吼道。   “看来,你认识这个苏瑾。”张静似乎早知如此,一点都不意外地说道。   “她化成灰我都认得。”何艺咬牙切齿地说道,“就是她教我这么做的。”   何艺口中的苏瑾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在车轮下救了她一命的好闺蜜。只是就连何艺自己恐怕都没有想到,这个一心向着她的好闺蜜却在背后和自己的丈夫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沐小姐,你策划陷害何艺这件事,恐怕也不是出自你自己的手笔吧。”张静看着沐紫,问。   “你怎么知道的呀?”沐紫不敢置信地看着张静,“是我朋友告诉我的呀。”   “你的朋友,也叫苏瑾,对吗?”   沐紫看了一眼何艺,点了点头:“她找到我说,看不惯何艺姐的做法,说能帮我拿到所有的遗产。”   “贱人!”何艺的脸颊扭曲着,恶狠狠地吐出了这两个字。   “简律师,梁律师,罗律师,我现在聘请你们作为我和小沐的代理律师,去告那个贱人,一分钱都不能让她拿到。”何艺说着,将目光转向了沐紫,温柔地一笑,“妹妹,之前是姐姐对不起你,受了那个小贱人的蛊惑,咱们和解吧。你放心,姐姐的继承权还在,等拿到了遗产,姐姐给你找个好人家,不愿意嫁就咱俩一起生活,你一个人带着个孩子,也挺可怜的。是吧,梁律师?还有,我们家那口子根本不能生育,那个小贱人的孩子肯定不是他的,他们有什么资格跟我抢遗产?”   说不上是何艺有着精湛的演技,还是她真的是情到深处,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竟然还擦了擦眼角,挤出了几滴眼泪。   梁律师想了想,才说道:“按照《继承法》的有关规定,被剥夺继承权主要是有几种情况,第一,故意杀害被继承人的;第二,为争夺遗产而杀害其他继承人的;第三,遗弃被继承人的,或者虐待被继承人情节严重的;第四,伪造、篡改或者销毁遗嘱,情节严重的。你这种情况,原则上是不会被剥夺继承权的,因为沐小姐没有继承权。不过,公证遗嘱里涉及的继承人并不会因为和你的丈夫没有亲缘关系就丧失继承权,除非,这不是你丈夫的真实意思表达。”   “这不明摆着的嘛。”老罗突然冷笑了一声,“肯定是隐瞒了自己孩子的真实父亲,用欺诈的方式取得的遗嘱,这份遗嘱肯定是无效的。”   “那个什么苏瑾,”老罗看了一眼何艺和沐紫,“虽然她教唆你们俩陷害对方,但是教给你们俩的办法却有明显的可预知的危险性,一个不好就可能让你们俩没命,这个算是故意杀人了吧,老梁?”   梁律师点了点头。   “这就是涉嫌杀害遗产继承人了,可以剥夺继承权利。”老罗得意地说道。   “你们啊,还是想想自己怎么办吧。”张静无奈地摇了摇头,“别忘了,你们现在都没有资格参与这个案子了。给她们留几句忠告吧,也算是你们仁至义尽了。”   “忠告啥啊,防火防盗防闺蜜呗。”老罗撇了撇嘴,说道。 003 百草枯萎   人一出生就口含一枚金币,一面写着平等,一面写着自由,这枚金币叫人权。   ——卢梭   1   “简大哥,你好像心情不太‘明媚’啊。”我一走进办公室,林菲就歪头看着我,问道。   “有那么明显吗?”我把手从胸口挪开,摸了摸脑袋,随手拿过她的镜子看了看。镜子里的我拉着脸,就像别人欠了我多少钱一样。   更可怕的是,我的脸色灰白,透露着一股死气。   五分钟前,我刚停好车,要进大厦的时候,就被一个人拦了下来。那人和我一样也是光秃秃的脑袋,看上去五十多岁,只是他身上穿着破破烂烂的麻衣,满是污渍;脚上的一双鞋,鞋底和鞋帮是用鞋带勉强捆绑在一起的,就跟当年的乞丐朱亚文一样。   他露在外面的肌肤呈现健康的古铜色,浑身散发着一种让人心旷神怡的香味。   是檀香的味道,和老罗办公桌里那串高僧开过光的紫檀佛珠的味道一样。   “施主请留步!”他双手合十,站在我面前头也不抬地说道,“我观施主骨骼清奇,与我佛有缘,但尘缘未了,恐有灾厄。贫僧这里有一道我佛加持过的护身符,暂且送给施主护身,待施主了结尘缘,我们或有师徒之缘也未可知。”   听着他文绉绉的话,我下意识地皱起了眉。不等我说话,这个行脚僧已经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地藏王菩萨的挂坠递到了我的面前,同时抬起了头。   那个挂坠上有他的味道,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接,却接了个空。   和尚只看了我一眼,就收回了手,转身就走:“晚了,晚了,唉,贫僧又晚了一步啊。”   我愣愣地站在那里,哆哆嗦嗦地掏出烟,点上,吸了一口。辛辣刺激着肺叶,无法言说的疼痛霎时传遍了全身,我不可抑制地咳嗽了起来,想要喘一口气都成了奢望。   我弯下腰,脸已经涨得通红、发紫,但我知道,最后它还是会变成青白,那是我死后的颜色。眼泪鼻涕一股脑地流了出来,我伸出右手,握拳在胸前死命地捶着,终于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来来往往的行人虽没有改变他们前进的方向,却下意识地离我远了些。   没人愿意惹上麻烦。   大厦的保安从值班室里探出头,又缩了回去,片刻后,一阵匆匆的脚步声向我靠近:“简律师,你没事吧?”   我摆手,回应着保安的关心,却还是靠着他的搀扶才站起了身。   “谢谢!”我掐了烟,摇晃着走进了电梯,按下了办公室所在的19楼。   电梯门合拢的刹那,我背靠在电梯轿厢上,汗水浸透了衣服,冰凉透体而入。每一次呼吸都给肺叶带来了沉重的负担,疼痛让我浑身无力,顺着厢壁靠坐在了地板上。   那个和尚说得没错,对于我来说,什么样的护身符都已经晚了。但是自己知道是一回事,被别人宣告最后期限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这让我的心情非常不阳光。   要是老罗,估计这会儿肯定会冲上去,就算用抢的也会抢下行脚僧手里的那个护身符吧。   有那么一段时间,他迷恋上了搜集这种小物件。接连被律协和司法局训诫,让我们都感叹时运不济,他就开始想方设法琢磨一些能转运的东西,连求子求姻缘的都不放过。一时间,他的办公室成了各个教派漫天神佛的会议室。张静还给他淘来一本古色古香的破旧经书,对他说这是少林寺驻武当山办事处大神父王喇嘛开过光的。那么一本破书被他珍重地带在了身边,然而到最后还是没能保护得了他的周全。   能保护得了他才怪了,这个不学无术的玩意儿。   “简大哥,你没事吧?”林菲伸出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拉回了我的注意力,“你笑得就跟中邪了似的,吓死人了。”她轻抚着前胸,说道。   “没事,没事。”我连忙说道,幸好我没有头发,要不然汗水肯定让它们打缕了,林菲不会放过我的。   “今天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吗?没事的话,我去趟医院。”肺叶的疼说什么也不肯放过我。   “有个案子,不知道该不该接。王律师说等你来了,定夺一下。”林菲说,手却拿起了电话,“不过,我觉得还是先送你去医院吧。”   “不急。”我摸出两片药,塞进嘴里,边嚼边随口问道,“什么案子?连王律师都不敢做主?”   在我逐渐不再接触案件后,林菲口中这个从律所建立起就一直跟在我们身边的王律师就渐渐成了所里的骨干。这小子也是大器晚成,刚进律所的时候,他还只是个行政助理,直到2010年才成功通过了司法考试。   “是一个孩子误食了农药,送到医院之后医院不收治,家长想要告医院不作为,索赔五十万。”林菲递给我一瓶水,尽可能简洁地向我描述了一下案情。   “医院不收?”我喝了一口水,冲淡嘴里的苦涩,皱了皱眉,“那孩子服的是什么农药?”   “百草枯!”   听到这个名字,我倒吸了一口凉气,也难怪医院会拒绝收治了。   百草枯几乎是一种无药可解的毒药,口服死亡率在90%以上。我国早在2014年的时候就已经全面禁止水剂在国内的生产和使用,只保留母药生产企业的水剂出口境外使用登记,允许专供出口生产了。   但是很显然,有些小作坊还是在私下里自行生产销售。   不过,这个案子说起来难度并不大。无论什么原因,医院拒绝收治病人都是违犯了相关法律法规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执业医师法》第二十四条规定:“对危急患者,医师应当采取紧急措施进行诊治,不得拒绝急救处置。”《医疗机构管理条例》第三十一条规定:“医疗机构对危重病人应当立即抢救。对限于设备或者技术条件不能诊治的病人,应当及时转诊。”   王律师作为骨干律师,这些法律条文不可能不熟悉,这里面恐怕还有别的隐情。   “王律师说,之前已经有好几家律所拒接了这个案子,接的话可能有风险。不过利润也很可观,当事人愿意按比例付费,让你决定一下。”面对我的质疑,林菲说。   这个案子的利润就连我也有些心动,几万块钱对于现在的我们可不是小数,足以支撑我们律所几个月的开支了。但隐隐地,总有一种不安围绕着我,想了一下,我才说道:“告诉王律师别着急,去查一下具体怎么回事,咱们再做决定。”   “我去吧。”林菲说,“服农药那孩子跟我是校友!顺便,我把药给你拿回来。”   “行!”我点了点头,看着林菲穿上外套,离开了办公室,脑子里浮现的却是多年前的一个案子。2006年5月,我们代理的一个和百草枯有关的案子。   那个案子的背景有些特殊,当事人一方是一个村子的村委会,而另一方则是一家和村子相隔不远的农药生产厂商。   大概在案发前三年,厂子和村委会签署了土地开发协议,在离村子不太远的地方建立了农药生产车间。厂子主要生产农药百草枯,并雇用了一批村民做工人,解决了村子里一部分人的就业问题。   但是没过两年,双方的蜜月期就宣告结束,迅速进入了冷战期。起因则是在农药厂建立不久,村子里就陆陆续续开始有人离世。一年内的死亡总数比农药厂建立以前几年的死亡数量总和还要多,且大多都是突发疾病,在极度痛苦中不治而亡。   有从村子里走出去的大学生就说,这事恐怕和农药厂的生产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按这个叫王那厮的大学生的说法,生老病死虽然是自然规律,但在农药厂建立之前,村里去世的人都是自然死亡,因为疾病去世的是凤毛麟角,而且也从来没在短时间内死过这么多人。   百草枯是剧毒农药,这谁都知道。一旦保护措施不力哪怕只是废弃物的不当排放,都可能给当地的生态环境带来灭顶之灾,对人健康的损害就更是无法估量了。   当地村民于是认定农药厂为了控制成本没有对生产线采取必要的保护措施,致使有毒物质渗入了地下,污染了水源,才导致了村民的死亡,要求农药厂支付巨额赔偿。   面对村民的指控,农药厂重金聘请了专业机构对生产线进行了评估。证实厂商的保护措施已经达到了国际标准,排放的废水以及固体垃圾均达到了排放标准,村民的死亡与农药厂的垃圾排放之间没有直接的关系。从档案来看,农药厂建成后该村死亡村民的平均年龄是八十岁,远超我国的人均寿命,应该是自然寿命走到了尽头。   出于人道主义的考虑,厂商还是愿意给家中有人去世的村民每户发放一万元的慰问金,而且这项政策会一直持续下去。   但这恰恰成了村民索取高额赔偿的理由:没有错凭什么那么好心给我们钱?   那份评估报告也没有得到村民的认可,因为那是厂商找来的评估机构,是“收了钱的”,结果肯定向着企业。   在村民的要求下,村委会组织人马每天堵在农药厂门口静坐抗议,不答应他们的要求就不让人家生产。   来来回回几个回合后,厂商将慰问金提高到了每户五万,可村民尝到了甜头,竟然将原先议定的每户三十万赔偿金提高到了五十万。   这么一来,厂商就彻底不干了,认为村民是寻衅滋事,扰乱正常生产秩序,直接报警将带头的几个人抓捕。而警方也在侦查后认为村委会有敲诈勒索嫌疑,经检察院批准,完成前期侦查后,将此案移交了检察院。   2006年5月,检察院对此案提起了公诉,法院则在此案指派我们作为被告一方的辩护人。   2   这个案子的事实非常清楚,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村委会的做法都涉嫌扰乱公共秩序,妨碍厂家的正常生产。至于是否是敲诈勒索,就需要我们展开进一步的调查了。   我是不太愿意接这个案子的,一来我们刚刚打赢的几个官司给律所带来了几笔不菲的收入,虽然其中也有些损失,但我一向没什么上进心,老罗家里要求又不高,对我来说,已经足够给这个大投资方交代了;二来,对于一个事实特别清楚的案子,想要打赢,几乎是不可能的。   但老罗并不这样认为,他一向信奉看到的就是他的,没有赚到手就是损失。至于输赢,赢了当然最好,但是只要给够钱,其实输了也无所谓。因此极力鼓动我接下这个案子,大概是上一次帮助沐紫反诉的案子给他的教训还不够,他竟然撺掇我去代理村委会找厂商索取赔偿。   给他撑腰的就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事不大的静。   “这事你想都不用想,作为农药生产企业,造成污染是必然的,只要能够证实他们确实造成了环境污染,那村民就不算敲诈勒索!”张静把老罗汉堡里的肉挑出来,放到自己的汉堡里,义正词严地说道,“小明哥,打击环境污染源是我们每一个公民都应该尽到的义务,作为一个环保主义者,坚定的素食主义者,为了子孙后代,为了能吃到健康的绿色食物,这案子,我帮定你们了!”   “怎么帮?”我看着老罗抢走了我的汉堡,把他自己那个没有肉的塞到了我的面前,叹了口气,“就算证实了企业确实造成了污染,但是没有办法证明村民的死和环境污染有关,也没法儿证明村民没有诬告敲诈的行为啊。”   “第一,尸检,证明这些人死于中毒;第二,搜集农药厂的废弃排放物,证实死者的中毒原因与农药厂的垃圾排放有直接关系。”趁着张静还没来抢他带肉的汉堡,老罗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着食物,含混不清地说道。   “尸检,哪有尸体啊,现在都火葬了。”我摇了摇头,“再说,就连专家都检测过,说排放达标了。这案子,尽人事,听天命吧。”   “别放弃啊,小明哥,这可不像你!”张静伸手把老罗吃了一半的汉堡抢下来塞给我,“小骡子,小明哥意志颓丧,不是失恋了吧?”   “你看他跟谁恋过吗?”老罗奋力把最后一口肉塞进嘴里,“老简这小子,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意志消沉的时候。”   “哦!”张静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放心,小明哥,一切有我,我什么时候给你掉过链子啊。不对啊,”她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老罗,猛地站起了身,“小明哥你不是女扮男装的吧?小骡子你一直不答应跟我结婚,不会是因为这个吧?”   听到这句话,老罗剧烈地咳嗽了起来,我也差点儿一口水呛过去。   “矜持,矜持!”看着满餐厅的目光都投向了我们,我拉着张静让她坐下来。   第二天一早,在张静的“邀请”下,我和老罗“自愿”开着车,载着张静和一个硕大的勘察箱抵达了这家农药厂。   对我们的到来,这家企业负责接待的人并不欢迎。那个看上去二十出头的小姑娘见到我们的第一句话就说:“你们帮坏人打官司,你们也是坏人,不丢脸吗?”   我和老罗尴尬不已,这都是什么逻辑啊。   “你才是坏人呢,你人身攻击!”老罗忍不住嘟囔道。   张静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才让他闭上了嘴。   “对,他们都是坏人,我们不搭理他们。”她换上了一副笑脸,看着这个可爱的小姑娘,“小妹妹,我是警察,我也不是来帮他们的。你能不能带我去你们这里的垃圾排放口啊,我去拿点样本,回去做个鉴定。只要鉴定结果证明你们没有问题,那这两个坏人就没法儿对付我们了。”   这些话听得我和老罗不停地翻白眼。小姑娘倒是歪着头想了想,点了点头:“不过,你们不许去!敢进厂子一步,我就放狗咬你们。”她指了指我和老罗,带着张静走向了厂子的另一边。   “怎么到哪儿都拿我说事?”看着张静和那个单纯得有点过分的小姑娘的背影,老罗不情不愿地嘟囔道,抽出了一支烟,有仇一样狠狠地吸了一口。   “我才是躺枪好吧?”我白了一眼老罗,愤愤不平地说道,“还有,别在这地方抽烟,你再把人厂子给点了。”   “我是那么没轻没重的人?”老罗“切”了一声,“看清楚,哥今天抽的是电子烟,好几百块钱一根呢。这就叫品位!”   我没空去理解老罗那与众不同的品位,因为就在这时,远处走来的一行人已经吸引了我的目光。   那是一个二十多人的队伍,统一穿着白色的孝服,几个人合力抬着一口水晶棺。看他们行走的方向,正是我们所在的这个农药厂。   “我去,不用闹这么大吧。”老罗习惯性地把烟扔到地上,用力踩了一脚,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群人。   “还有完没完了?天天来天天来,也不怕臭了!”   我们回头,就看到接待我们的小姑娘双眼冒火,正快步向我们走过来。   “咋回事?”老罗问。   小姑娘看了一眼老罗,一脸的厌恶:“村里一个老太太,前几天死了,非说是我们厂子的缘故,不给钱就不下葬,天天抬我们这儿来恶心我们。”   “正瞌睡呢就有人送枕头,这就是天意啊!”拎着勘察箱恰好赶回来的张静闻言双眼冒光,把勘察箱往车里一放,迎着那些人快步走了上去。我不敢怠慢,赶忙跟了上去,老罗心疼地捡起已经断成了两截的电子烟,也跟了过来。“我是警察!”张静向这些人出示了警官证。可让我们意外的是,这些人相互看了看,并没有任何上来交涉的打算,相反,人群散发着一股异样的沉闷。   “警察了不起啊!”终于,队伍中有人喊道,“你们警察都是坏人,抓了我们村主任,现在连我们也要抓啊!”   “我的那个妈呀,你死得真冤啊,当官的都不给你做主啊!”一个抱着遗照的女人突然坐倒在地。她看起来也就三十来岁,娇弱无比,脸上化了淡妆,裸露在外的皮肤无比的白皙,和这些村民站在一起,显得格格不入。   她的哭声也是无比的娇弱,让人油然而生一种我见犹怜的感觉。   这一幕让我们面面相觑。   “误会,误会!”老罗赶紧上前,把我和张静护在了身后,“我们是你们村被抓那几个人的辩护律师,是来帮你们打官司的。”   这句话一出口,队伍瞬间安静了下来。那个女人大张着嘴巴,看了看周围,有些尴尬地站起了身。   “能打赢吗?”“能赔多少钱?”“少于五十万我们可不干啊!”   下一刻,人群里突然爆发了各种各样的声音,吵得我们几个人头痛不已。我和张静对视了一眼,无奈地苦笑了一下。   “都给我闭嘴,你们还想不想赢了?”本就心情不好的老罗吼道,一指那个抱着遗照的女人,“你,你来说,棺材里的是你什么人?”   “我婆婆!”老罗的凶神恶煞彻底震慑住了女人,她缩着脖子,怯弱地说道。   “你老公呢?”老罗又问。   “我是!”一个戴着眼镜、一头短发打理得整整齐齐,看上去斯斯文文却腆着个肚腩的男人走了出来。   “你想打赢这个官司吧?”   “想啊!”听到老罗这么问,男人愣了一下,“我妈就因为这个死的,我怎么不想赢?”他擦了擦眼角,“不赢我怎么对得起我妈啊。”   “那好。”老罗点了点头,“但是我们现在缺一个重要的证据,就是没法儿证明村里人的死和厂子的生产有关,我们得用一下你老娘的尸体。”   “这……”男人的脸上露出了纠结的神情。   “小四,你妈死都死了,就当给村里人做好事了,同意了吧。”人群里有人喊道。   “敢情不是你妈!”男人回头恶狠狠地瞪了一眼。   “嘿,我妈死得早,要不然我肯定贡献了。”那个声音讪笑道。   男人回过头,看着一脸殷切的张静和老罗,犹豫不决。   “她都跟咱们在这儿待了好几天了,也不差这一件事了吧?”人群里有人劝道。   “就是,你妈活着的时候就是个好人,没少给咱们帮忙,这回这事,她肯定也愿意。”   “赔了钱不也有你一份吗?万一就差这点事,咱要是拿不到钱呢?”   听着村民七嘴八舌的劝说,男人有些焦躁,忍不住低吼了一声:“行了,按你们说的办还不行吗?”   “那就行了。”老罗大手一挥,“你去跟张警官办手续。还有,你们这儿现在谁主事?我来你们这儿一趟,事没办成呢,先损失了,这钱谁给补上?”他摊开手,向这些村民展示着手里坏掉的电子烟。   只是那些村民此时已经一哄而散,只留下死者的儿子和儿媳妇孤零零地站在他的面前。看着眼圈泛红的女人,老罗说什么也狠不下心说出要人赔钱的话了。   当天下午,张静就办好了手续,把老太太的尸体运回了司法解剖室。   老太太并不是因为案件死亡,原则上来说,属于应家属要求而进行的司法鉴定。陪同尸检这种事就落在了我和老罗这两个委托代理人的身上。   “老太太勿怪,我们也是为了你儿子好,为了村子好!”老罗站在尸体的脚边,双手合十,念叨个不停,“这官司打赢了,你儿子就是有车有房,父母双亡,出任CEO,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指日可待!”   “胡说八道什么呢?人家是正经的凤凰男,高材生,有家有室,前途无量的,你以为都像你啊!有我这一个还不够,天天想别人。”张静白了一眼老罗,手中的解剖刀用力划开了死者的胸膛。她用止血钳夹住伤口两边,向外一扒,老太太的内脏清晰地展现在了我们的面前。   张静俯身看了一眼,忍不住惊呼出声:“你们快看。”   我和老罗闻声凑了过去,身子俱是猛地一震,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虽然我们没见过几个死人的肺,但是这个死者肺的异常也是我们一眼就能够看出来的。在中下肺叶上,一个个直径一厘米左右的囊泡密密麻麻地排列在一起,充斥着我们的视野,那简直就像是一个蜂窝,让人浑身发麻。   “肺部纤维化晚期的典型症状。随着炎性反应,肺纤维化泡壁、气道和血管最终发生不可逆的肺部瘢痕,也就是俗称的纤维化。炎症和异常修复导致肺间质细胞增殖,产生大量的胶原和细胞外基质。肺组织的正常结构被囊性空腔所替代,这些囊性空腔有增厚的纤维组织所包绕,就是你们现在看到的这种蜂窝肺。肺间质纤维化和蜂窝肺的形成,导致肺泡气体交换单元持久性的丧失,最终人会因为呼吸衰竭死亡。百草枯中毒后期的一种明显症状就是这种蜂窝肺!”张静沉声说道,动手从肺部切了一块组织下来,“我拿这个去做毒理检测,你们两个,去问问死者去世前有没有什么不适。”   她动手对尸体进行了缝合,拿着切片离开了司法解剖室。   跑腿这种事,老罗才懒得干,回到律所,他直接拨通了死者儿子的电话。听明白了我们的问题后,男人想了想,似乎在努力回忆,过了片刻才说道:“大概是一个月之前我母亲开始感到不舒服的。她那时候受了点风寒,吃了药也没见好,说总觉得口干舌燥,嗓子还有灼烧的感觉,我们带她去了医院,也没检查出来什么。后来就是开始肚子疼,吐,大夫说可能是食管炎或者胃炎,打了几天药也没见好,前一阵子还开始尿血,跑了好几家医院都没查出毛病来,最近这半个月,她总咳嗽,喘气也不是那么顺。”   “老太太死的时候,怎么样?”   “唉,别提多难受了。”男人长叹了一口气,“喘不上来气,憋得脸都紫了。”   男人一边说,我这边便开始在网上查百草枯的中毒迹象,一条条的竟然都对上了,我冲老罗点了点头。   打赢这个案子的曙光,似乎就在眼前了。   但等待总是煎熬的,虽然只是短短的七天时间,我和老罗却犹如过了七年那么久。终于在一个下午,那个熟悉的脚步声再次出现在了走廊里,正百无聊赖地摆弄着玩具的老罗“嗷”的一声就冲了出去。   “姑奶奶,你可算来了。”他毫无节操地喊道。   我走出办公室,却见张静的脸色喜忧参半。“这是怎么了?”我讶异地问道。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张静在老罗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随手把两个档案袋丢到了桌子上,“小明哥,为了打赢这个官司,你愿意花多少钱?”   “还要花钱?”不等我说话,老罗已经瞪起了眼睛,“我们开律所,帮人打官司,那是为了挣钱,往里搭钱算怎么回事?”   “你能有点情操吗?”张静白了老罗一眼,“为了世界和平,为了子孙后代的健康,你就不能付出点?”   “世界和平关我什么事?”老罗哼了一声,说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也用不着我操心!”   “我怎么就看上你了呢?”张静一脸的无奈,“我当初眼睛是有多瞎啊。”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老罗赶紧说。   “门都没有。”张静一拍桌子,“后悔那也得你真成了我的人再说,要不然这事传出去我多没面子?”   这两个人勾心斗角的时候,我已经打开了那两个档案袋,也明白了张静为什么会有那么奇怪的脸色。   尸检报告证实老太太就是死于百草枯中毒,但是从农药厂提取回来的所有样本里却没有查到任何有害物质超标的迹象,这就有点奇怪了。   “其实也没什么奇怪的,我忘了一件事。”看着我的神色,张静笑了一下,“我提取了水和固体排放物,却忽略了空气。百草枯这玩意儿是会挥发的有毒物质,所以我准备再去一次。但是只有一个尸检报告也还不够你们用,我们要是能证明其他人也有中毒迹象,这案子就更保险了。”   “干了,多少钱都干。”我已经明白了张静的意思,咬了咬牙,说道,“你帮我们联系医院吧。”   “用你自己的钱啊,别动我那份!”老罗连忙吼道。   “素质,看看小明哥,那才叫觉悟。”张静站起身,拍了拍手,“明天早上,我们去拉人,车和医院我已经联系好了,给所有村民都来一份体检套餐。”   “你这是先斩后奏啊。”我笑了一下。   虽然嘴上说得轻松,我的心却也在滴血。要是换一个人跟我提这么一份方案,我不让老罗打死他算他命大。   距离正式开庭十天不到的时候,所有村民的检查结果也出来了。那是一份我们完全看不懂的体检报告,能看懂的只有刺眼的账单。   老罗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整整一个上午,中午出来的时候,脸色才好看了一点。   一周后我才知道,他用一个上午的时间买了几万块的模型玩具。“钱啊,还是用到自己身上舒坦。”他意味深长地跟我说。   “你是不是傻?”张静知道这件事后,气得直接把老罗踹出了办公室,“所有办案产生的开销都是要找当事人报销的,你这个蠢货!你花的都是我将来的彩礼钱啊!”   体检报告出来那天稍晚一点的时候,张静来到了律所,她再次交给我们一个档案袋,那里面是对农药厂废气排放的检测报告。这一次,她倒是志在必得,从农药厂的废气中检测到了严重超标的有毒物质。   翻了翻体检报告后,她告诉我们,这个案子我们基本上就算赢了。   “你们看这个胸部的X射线报告。”她拿着一张片子指给我们看,“下肺叶上这些细斑点状的阴影,是百草枯中毒后的初期迹象,迅速发展后,等病灶融合就会呈现严重的肺水肿形态。就像这几个人的。”她又拿出几张片子,一一指给我们看,“等彻底发展到后期,就是那个老太太那样的,整个肺都像蜂窝一样。”   可惜,我和老罗都是医学白痴,根本看不懂。看着我们俩茫然的眼神,张静只好无奈地表示,必要的时候,她可以找专家出庭作证。如果我们能把这几个症状明显的村民说服,到法庭作证,那么我们就完全立于不败之地了。   3   天时地利人和,这个案子差不多是我们解决得最轻松的一个了。   我知道网上流传着一个段子,看推理小说,只要看看还有多少页没读就知道这个案子到底结没结束。   跟老罗和张静这两个没节操的玩意儿学的,我也有点喜欢打脸了。很不幸地告诉各位读者,这个案子到这里的的确确就结束了,只不过和这个案子息息相关的另外一件事却还远没有到结束的时候。   当我准备梳理证据,在举证期结束前将证据提交法庭的时候,张静意外地阻止了我:“活人的证据可以用,死人的证据万万不能用。”   “为什么?”我不解地看着她。   “反正离开庭还有时间,你们就跟着我跑跑另外一件事吧。”张静想了想,说道。   “不去。”老罗的头摇得就像拨浪鼓,不过没什么用,这你们都知道了,他也就图个嘴上痛快。   第二天一早,在张静的带领下,鼻青脸肿的老罗开车,我们再次回到了村子里。这一次,张静直接带着我们走到了一户人家的院子前。   站在这家的院门前,我竟有点怀疑,张静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这家的院墙有一段都已经坍塌,满院子都是杂草,那座房子更是破败不堪,摇摇欲坠。这里似乎已经多年无人居住过,但房顶烟囱里飘出的袅袅炊烟却又告诉我,这里的的确确是有人居住的。   “王先生在家吗?”张静喊道。   屋门被人推开,门板却晃了一下,轰然倒地,这让我更加怀疑,这里是经常有人居住的吗?   死者的儿子站在门边,尴尬地看着我们。“真不好意思,太久没收拾过家里了。”他推了推眼镜,问道,“张警官,你这次来,是我母亲那边的事情有结果了吗?”   “差不多了。”张静点了点头,“这次来就是想跟你说一声,过几天就去把你母亲的尸体拉回来下葬吧。耽误你这么长时间,真不好意思。咦?”她探头往屋子里看了看,却见死者的儿媳妇正把一些衣服和洗漱用具装进行李箱,“王先生,你们这是?”   “哦,这边的事也快结束了,我们准备回家了。”王先生说道。   “你们平时不住在这?”老罗下意识地问道。   这个王先生愣了一下,微微一笑:“那怎么可能?我和我爱人在市里都有工作,这次要不是我母亲非要回来住几天,我们也不会回来的。早知道摊上这事,说啥我们也不回来啊。”他怅然道。   “你母亲平时跟你们住一起?”我一愣,连忙问道。   “对啊!”王先生点了点头,“我大学毕业的时候就留在了城里,和小妍结婚后就把母亲接了过去。她一个人把我拉扯大,也该让她享受享受了。”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我追问道。   “有四五年了吧。”王先生不解地看着我。   “中间回来过吗?”我又问。   王先生想了想,摇了摇头:“村里没什么亲戚,这还是我妈离开村子后第一次回来。”   “回来多久了?”   “这才不到半个月,我和小妍好不容易攒下的年假,谁想到就出了这事啊。”王先生再次叹了口气。   “你说得对,她一个人,太不容易了。节哀吧!”我胡乱应付着,脑子里却如一团乱麻,张静说得没错,死人的证据确实不能递交法庭。   农药厂的建立是在三年前,而死者离开村子到城里生活是在四五年前,这期间她并没有回来过;她出现百草枯中毒的迹象是在一个月前,而她回到这里则是在半个月前。按照张静的说法,死者中毒的时间有可能是在一个月前或者更早,她的中毒而死和我们正在处理的案子并没有任何直接的关系,一旦把这个证据提交法庭,反倒是坐实了当事人敲诈勒索的罪名。   “张警官!”我们转身要离开这里的时候,死者的儿媳妇突然叫道。   “有事?”张静问。   女人看了一眼王先生,犹豫了一下:“谢谢你!”   “没什么,应该的!”张静笑道,带着我们离开了这个破败的院子。   “你是觉得,老太太的死有问题?”一转过转角,我就迫不及待地问道。“小明哥,你也看出来了,死者的死和你们这次办的案子没有任何关系,她到底是怎么中的毒?这个,难道不值得我们深入研究一下吗?”张静说。   “研究个啥,这事和我们又没关系,又没人给我们钱。”老罗撇了撇嘴。   “你就知道钱。”张静恶狠狠地瞪了老罗一眼,“正义,正义是什么你懂吗?那是我们必须维护的东西!”   “那是你必须维护的东西!”老罗说。   “看来昨天揍得还是太轻了。”张静活动着手腕。   “别啊,一言不合就动手,这可不是女孩子该干的事。”老罗连忙举起了双手,“你说现在咱们干啥去?我都听你的。”   “早这样不就完了?”张静斜了老罗一眼,说道,“我已经初步调查过,男的叫王那厮,不折不扣的凤凰男,他老婆蔡妍,纯正的孔雀女,这两个人的结合,简直就是绝配。在城里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过结婚五年,一直没孩子。其他的情况,暂时还不清楚,就是我们要去调查的东西了。”   “王那厮,王那厮,这名字,怎么想的呢?”老罗忍不住笑道,“之前我还以为人家喊的是小四,原来是小厮啊。这名字,太难听了,在古代那不就是个打杂的吗?他在公司的地位恐怕也高不到哪去吧?”   “你们俩的也没好到哪去。”张静看着我们俩,冷笑了一声,“可别小瞧了他,人家可是外企的总监,正经金领。叫这个名字那是因为他母亲没文化,听评书里总有人这么叫,觉得挺好,就给取了这么个名字。”   听到这个名字,我却微微皱起了眉:“王那厮,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名字。”   “最早说村里人的死可能和农药厂有关的那个。”张静提醒道。   我恍然大悟,却又感到后背一阵阵冷风袭来:“你们说,这个王那厮不会是为了赔偿款,故意给他妈下毒吧?”   “你这可冤枉人家了。”老罗竖起食指摇了摇,“凤凰男这个物种啊,有千般不好,万般不是,但是就一点是绝对没有问题的,那就是绝对够孝顺!”   “哼,看吧。”张静却是冷哼了一声,带着我们走进了村委会。   虽然村委会的几个头头都被抓了,但毕竟还有几个留下来维持机构正常运营的。张静带着我们径直走进了一间办公室,一个身形丰腴的女人正坐在办公桌后嗑着瓜子。   见到我们进来,这个女人只看了我们一眼,就说道:“村主任不在,书记也不在,啥也办不了。”   “大姐,我们不是来办业务的。”张静上前一步,说,“我们想找你打听点情况。”   “我啥都不知道,有事你等村主任他们回来再来吧。”看着张静的警服,女人戒备地说道。   “你误会了。”我连忙说道,“我们是律师,帮你们村主任和书记打官司的。”   女人愣了一下,仔仔细细地检查了我们的证件后,才匆忙站起身,招呼人给我们泡茶。   “我们村主任和书记啥时候能回来啊?他们没犯别的事吧?大法师,我跟你们说啊,我们那个村主任,人可好了,这些年没少给村里办好事,你看看就门前那路,那就是他跑上跑下跑出来的,要不然你们现在连村都进不了。他和我们书记可能就干错了一件事,同意建了那个农药厂,可那也是为了给村里人谋份差事,我们这个地方,种地能挣几个钱啊。”女人爆豆子一般说道。   “律师,律师,我们是律师!”老罗赶紧纠正道。   “啊,对对,你看,还是你们有文化,律师和法师,我就分不清。”女人说,“我们村主任和书记,现在咋样了?”   “还没开庭,目前来看,问题不大。”张静笑盈盈地说道,“大姐,我们这次来,是想问问王那厮和蔡妍的事。”   “他们俩?”女人愣了一下,“他们俩也犯事了?”   她的目光中竟流露出了一丝兴奋的神情。   “没事没事,就是觉得他们俩挺神秘的。”张静连忙说道。   “小厮那孩子啊,”女人想了想,才说道,“那可是我们村子里的骄傲,这么多年就出了这么一个大学生。农药厂有毒这事,还是他告诉我们的呢,要不然村里那些人不就白死了吗?”   “他那个人怎么样?”我问。   “那绝对是个好人。”女人说,“打小就听话,还聪明,要不然能考上大学吗?大学毕业就留城里了,还娶了个城里媳妇,把老娘也接过去享福去了。唉,就是这个老太太啊,太愁人。”   “老太太?老太太怎么了?大姐,你详细给我们说说。”我连忙问道。   女人喝了一口水,这才慢慢开始了讲述。   王那厮是遗腹子,还没出生,父亲就去世了,他是被母亲一手带大的。老太太没上过学,但深知知识才能改变命运,所以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王那厮培养成才。   只不过,老太太骨子里的封建思想还很严重,认定了将来一定要抱个孙子。可偏偏儿媳妇蔡妍几次怀孕,检查出来的都是女孩儿。   蔡妍是人们口中的孔雀女,对老太太好得没话说,就算出了这样的事,她从没忤逆过她一句话,老太太几次住院,也是她不眠不休地照顾着。老太太想要个孙子这件事,她更是着急上火,拼着身体受损,也要把女胎打下来。   这么做了几次之后,她的身体却发生了不可逆的损伤,从此再也不能生育了。   原本以为她为这个家付出了这么多,老太太对她会好一点,可万万没想到,她还躺在病床上的时候,老太太竟然撺掇王那厮离婚再娶。   王那厮也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并没有同意母亲的请求,可这样一来,婆媳之间的矛盾却彻底无法修补了。   “我听说啊,老太太这回回村里来,就是生气回来的,小厮要是不和媳妇离婚,她就不回去了。”女人八卦道,“要说蔡妍那闺女,那真是好得没话说,干脆也跟过来,照顾老太太的生活起居。没想到,老太太就这么死在这了。这农药厂可真是,坑死了人了。”   女人义愤填膺地说道。   “唉。”老罗突然叹了口气,“这都什么年代了,还重男轻女,再说生男生女也不是女的说了算啊,性别基因遗传于父体啊。没文化真可怕。”   “谁说不是呢?”女人也跟着叹了口气,“天天说我们是不下蛋的鸡,那还不是你们男人太没用了。”   这句话说得我和老罗都是一阵面红耳赤。   4   和村委会里那个女人的谈话对张静正在调查的事有什么帮助我们不知道。从村子里回来后,她就告诉我们准备庭审的工作就行了,其他的事,她自己去办。   然而就在庭审前一天,张静却突然出现在了我们律所,同时来的还有农药厂聘请的代理律师,好巧不巧的,又是和我们唱过对手戏的梁淼淼律师。   一见到我们,梁律师就把一个手提箱放到了茶几上,一言不发地打开,里面是一摞摞崭新的钞票。   看到这些钱,老罗两眼放光,伸手就要去拿,却被张静恶狠狠地瞪了回去。   “这是什么意思?”我不解地看着梁律师。   “这里是四十万,是厂子给王那厮的赔偿。”梁律师一如既往地用他“温柔如水”的声音说道。   “这不合适吧?”我笑了一下,“案子还没结束,具体的赔偿数额咱们也还没议定,就算赔的话,也不应该只赔这一家啊。”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梁律师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张静,而张静竟也瞪了他一眼。   “我只负责把钱拿过来。”梁律师说。   我看着张静,猜测着这里面是不是又有她什么事。她已经开口说道:“既然送来了,那就拿着呗,反正早晚都是要赔的。走吧,咱们一起把这个钱送过去。”   她说着,就站起了身。   我和老罗都没有动。“静,这钱不明不白的,收了容易出事。”我说。   “出事有我呢,你怕啥?快走啦,还有戏要看呢。”她一把拉起我,又踹了老罗一脚,硬生生地把我们带出了办公室。我和老罗只好不情不愿地开车拉着她去找王那厮。   在一家咖啡厅,我们再次见到了王那厮。他母亲的丧事已经结束,可他脸上的悲伤却还没有散去,见到我们,他只是苦涩地笑了一下。对那四十万块钱,他似乎并没有什么兴趣,就近存入了银行之后,却提出了一个古怪的要求,希望我们能陪他坐一会儿。   第二天就要开庭,我本打算回去继续整理开庭用的材料,可老罗和张静却本着不宰白不宰的原则,硬是拽着我回到了咖啡厅。   默默地喝了一杯咖啡后,王那厮突然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塑料袋,塑料袋里装着一个贴着藿香正气水标签的玻璃瓶子。   他摩挲着那个瓶子,脸上浮现出了纠结的神色。   “都到这时候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吗?”张静叹了口气,问道。   这句话,彻底摧毁了王那厮心中最后的一点犹豫,他咬了咬牙,说道:“张警官,我想,我母亲的死恐怕另有原因。”   “为什么这么说?”张静笑着问。   “我回来整理我母亲遗物的时候,发现了这个。”他把那个瓶子递给了张静,“前一阵子,大概有两个多月了吧,我母亲感冒,我爱人就给她喝了这个药。我捡到这个瓶子的时候,瓶子里有股怪味,我也上过大学,我知道,有些剧毒物质就是这个味儿。”   “你觉得,是你爱人下毒毒死了你母亲?”张静含笑看着王那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我也是想了很久才想明白的。”王那厮苦笑了一下,“我爱人是个好人,可因为一直没能怀上男孩儿,我母亲和她的关系并不好,一直撺掇我们离婚,我一直没同意。这事,我干不出来,小妍毕竟是想给我生个儿子才导致现在没法儿生育的,我要是抛弃了她,我还算是男人吗?”   “哥们儿,你这话说得对。”老罗竖起了大拇指,“男子汉大丈夫,就要有所为有所不为,我顶你。”   “我妈可不这么想,一哭二闹三上吊,小孩子那套把戏她都用出来了,处处刁难小妍。”王那厮又是一阵苦笑,“你说,小妍也是家里的独女,在家都是父母宠着,连重活都不让干,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委屈?说她不恨我妈,你们信吗?只不过那丫头心地善良,才一直没做什么过分的事。”   “但是你现在却在怀疑她!这为什么?”我问。   “还不是钱惹的祸!”王那厮叹了口气,“我的家庭条件,你们也看到了,现在房价这么高,我一年的收入是不少,但离买房子还早着呢。当初和小妍恋爱的时候,她家里就不同意,说门不当户不对的,将来肯定出问题。可小妍就认准了我,最后以死相逼,她家里才同意的,还给我们拿了首付的钱。   “可是,我是男人啊,再加上我把母亲也接过来一起住,明面上她家里虽然不说什么,但在他们家里,我一直都不太能抬得起头来。这么说吧,结婚这么多年,我老丈人和丈母娘都没来过我们家。小妍把这一切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经常劝我,将来有了钱,一定要买一套属于我们自己的房子,让家里人别再拿这事数落我。”王那厮放在桌子的手双拳紧握,脸颊微微颤抖,“大概就是两个月前吧,小妍刚做完手术,确诊以后都不能生育。我母亲开始逼着我们离婚的时候,我接了村里一个电话,村委会告诉我说,要向农药厂索赔,让我母亲回去也参与一下。   “这事,我不太同意,我母亲都那么大的岁数了,现在又不愁吃喝的,参与这事有什么意义啊。可小妍听说了这事,就一直撺掇我回去,说万一官司打赢了,我们就有钱买自己的房子了。   “现在一想,我母亲怎么就死得那么凑巧?”王那厮皱着眉,看着我们,“就刚好是在你们需要重要证据的时候,而且还就是因为百草枯中毒死的?我虽然不是学化学的,可也知道,百草枯中毒没那么快死,那是一个特别痛苦的过程,持续三个月,甚至半年才死都有可能。   “再说了,这些年,我母亲一直在城里,根本没在老家待过,怎么可能是农药厂的事?”   “我有点不太明白,你母亲的中毒迹象已经很明显了,为什么你一直没有发现呢?我记得你跟我们说过,医院没检查出问题来。”我问。   “唉。”王那厮长叹道,“是我对不起我妈。我太信任小妍了,家里的事一直是她跑前跑后,带我妈去医院检查也是她去的。我怎么那么笨,她都想好下毒了,怎么可能真带我妈去检查啊。”   “王先生,你有没有想过,”张静沉吟了一下,问道,“你这样就等于承认你母亲的死和农药厂无关,那么这笔赔偿,你就一分都拿不到了。”   王那厮愣了一下:“可我家还有地啊,对地的污染难道就不要赔偿了吗?”“那不一样!”张静摇了摇头。   王那厮犹豫了一下,咬了咬牙,掏出了银行卡:“四十万,能买回我母亲的命吗?不要就不要了,我就是不想我母亲死得不明不白的。蔡妍这个女人,她怎么这么狠的事都能干得出来啊。我母亲欠她的,我这个儿子来替她还都不行吗?”   “那好吧。”张静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既然你已经决定了,我会查明这个案子的。这个,我带走了。”她晃了晃手里的那个瓶子,“你爱人现在在家吧?”   “她今天休息。”大概是意识到了自己失去母亲之后,还要失去自己的爱人了,王那厮的脸上浮现出了难以掩饰的痛苦,“你们自己去吧,我不想,我,我对不起她……”他趴在桌子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老罗站起身,用力拍了拍他的后背,在张静的示意下,我们离开了咖啡厅,留下王那厮一个人独自神伤。   当我们到蔡妍家的时候,蔡妍穿着一件白色T恤、一条牛仔裤和一双平底鞋,手上拎着一个小包,脸上的神色有失望,也有怅然,更有一丝解脱。   “你们终于来了。”见到我们,她似乎也松了一口气。   “你知道我们会来?”我愣了一下。   “瞒不住的,不是吗?”蔡妍笑了一下,“我查过你们的资料,知道你们破过很多比这个还要难的案子。”   她站起身,走到张静的面前,伸出了双手:“走吧。”   张静看着蔡妍,轻轻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我只是来请你配合调查的,在警方正式立案前,你还不是嫌疑人,用不着手铐。”   “谢谢!”蔡妍感激地说道。   然而,让我们难以理解的是,张静并没有把蔡妍交给下面的警察,更没有送往看守所,而是带回了自己家里。   “你这样,不合适吧?”老罗纠结地问道,“会给自己惹麻烦的,她连自己婆婆都能下得去手,你要抓她……”   老罗难得地关心了张静一次。   “哪有那么多合适不合适的?”张静白了一眼老罗,“听我的准没错,我什么时候坑过你们啊?”   “你坑我们的时候还少吗?”老罗反问,招来的自然是一顿毒打。张静刚刚挂到脸上的幸福笑容也变成了咬牙切齿的狞笑。   5   庭审进行得非常顺利,尽管因为有重要的工作要处理,张静未能出庭,但她提供的证词却得到了法庭的认可。再加上她提出的那条辩护策略,一个个重病患者在法庭上痛苦地咳嗽着,艰难地呼吸着,甚至不用他们说话,法官的眼里就已经流露出了明显的倾向。被告人敲诈勒索这条罪名最终被法庭裁定不成立。   而涉嫌寻衅滋事、扰乱社会公共秩序的罪名则因为没有造成重大损失,且确实事出有因,农药厂应该承担一定责任,法庭只判处了几名被告人一个月拘役,三千元罚金的刑罚。和之前调查期内的拘留期冲抵之后,几名被告人缴纳了罚金,便被当庭释放了。   在老罗的鼓动下,这几个人还没走出法院,便签下了另外一份委托书。由我们代理对农药厂提起了民事诉讼,当然,有了那几个在法庭上连话都没说就成功作证的证人,这就是另外一个毫无悬念的案子了。   庭审结束后的第三天,一脸疲惫的张静再次来到了我们的律所。   “小明哥,恭喜你们啊,又赢了。”她有气无力地说道,“有吃的吗?给我弄点。”   我赶紧从冰箱里找出几份快餐,放进了微波炉。其实我和老罗都用不着这东西,我们俩都是怎么方便怎么来,但是自从张静把我们这儿当成她的据点后,在我的一再要求下,老罗不得已以他的名义购置了这些生活用品。   我不能代替老罗答应和张静结婚,但是鼓动他对张静好一点,还是可以的。   “你怎么弄成这样了?”我有点心疼地问道。   “她啊,就那样。”老罗双脚搭在桌子上,背靠在椅子里,眼睛望天,说道,“这辈子就学不会对自己好点。”   “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张静恶狠狠地瞪了老罗一眼,“我就奇了怪了,你和小明哥成天在一起,怎么你们俩一点都不像呢?你看看小明哥,那叫一个绅士,你再看看你,提起裤子就不认账啊。你求我的时候可从来不是这个态度。”   “别管他,你们家小骡子有受虐倾向!”我看了一眼被张静骂了几句却嘿嘿笑了起来的老罗,无奈地说道,“你还没说,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了?几天没吃饭似的。”   “别提了。”张静一边往嘴里塞吃的,一边说道,“这几天厅里事多,我都快忙不过来了,只能抽空查查蔡妍那事。”   “这案子,你还没交给别人?”老罗愣了一下,“你这是要疯啊,你不知道蔡妍那人有多危险?”   “钛合金……那啥眼可不是小明哥的专利!”张静道,“你们看看这个就知道了。”她把一个档案袋丢给了我们。   老罗打开那个档案袋,里面是王那厮交给她的那个瓶子里的残留物的鉴定,证实那就是百草枯。   “这不就证据确凿了吗?你还等什么呢?”老罗问。   “往下看,往下看。”张静拍着胸脯,喝了一口水,把嘴里的食物顺了下去。   “这……”当看到后面的鉴定内容时,我和老罗都是一脸的不敢置信。   那个贴着藿香正气水标签的玻璃瓶根本不是用来装藿香正气水的,而是一种女性口服液的专用玻璃瓶。这两种瓶子异常相似,只在瓶口处有一点细微的差别。好巧不巧的,张静也是这种口服液的使用者。   “那老太太肯定不能喝这口服液,不是给她那个年龄段的人用的。”老罗难得地脸色有些苍白,“这还真是一出大戏啊,老太太逼迫离婚不成,竟然想害死儿媳妇,没想到被儿媳妇发现,咔嚓,反杀了。”   “我什么时候说过蔡妍是凶手吗?”张静茫然地看着老罗,说道,“叫你沉住气,看完再说话,你总记不住。你咋那么着急呢?”   “他长得就着急。”我落井下石道,叹了口气,“真没想到,他能干出这种事来。”   “你们俩别跟我打哑谜成吗?”老罗哀求地看着我们,“我不爱看字,你们俩又不是不知道。”   “既然让静发现了瓶子上的标签是伪造的,你觉得,她能不查查是谁贴上去的吗?”我笑道,“估计是他太自信了,没想到我们静会查这些东西吧,连指纹都没清理。这个指纹,就是你嘴里那个孝顺的凤凰男的。”   “我怎么不太明白呢?”老罗一脸茫然地看着我们,“老太太给蔡妍下药,蔡妍没喝,王那厮却换了标签,结果蔡妍给老太太喝了。他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事来?他应该是逼着蔡妍把药喝了才对啊。”   “蔡妍死了,他又拿不到钱。”张静冷笑了一声,说,“不过他老妈要是死了,那就不一样了。从撺掇村里人告农药厂,到设计让老母亲回村,百草枯中毒死在家里,这一步步的,计划得可真是周密。”   “我还是有点不明白,他赔偿金也骗到手了,为啥还要告发他老婆呢?”老罗又问。   “那点钱够干吗?”张静叹了口气,“现在房价这么高,连房子一半都买不到。他这是舍小鱼钓大鱼呢。我都查过了,他最近和他上司,一个法国女人来往密切。”   “你说这何苦呢?”老罗摊了摊手,“他就答应跟蔡妍离婚,这事不就都解决了吗?”   “那可是凤凰男,离婚的话,他的脸往哪搁?就算害死了蔡妍,为了脸面,他也没法儿再娶啊。”张静说道,“现在这个情况,恐怕是他最理想的状态了,老妈死了,被老婆害死的,他忠孝不能两全,最后送走了老妈,关起了老婆。他就是受害人,接下来干什么都没人管,人们还得说他是个孝子呢。”   “这就是人心啊。”我苦笑,“毒环境不可怕,总有办法治理污染,可怕的是人性之毒,那几乎是和百草枯一样无药可救的剧毒。”   “简大哥,查清楚了。”林菲的声音拉回了我的思绪,我茫然地看了一眼窗外,才发现自己竟然在办公室里坐了一整天,太阳都已经西沉了。   “哦。”我揉了揉额头,“什么结果?”   “幸亏你小心,这案子咱们接了,肯定得输。”林菲在沙发上坐下,喝了一口水,才说道,“哪是医院不接啊,这孩子,喝毒药到现在都过去好几个月了,医院从一开始就建议住院,说不定还有一丝希望,可是家里一听说要花一大笔钱,就说什么也不干了。说家里还有个男孩儿,马上要结婚。现在农村嘛,你不知道,结个婚比咱们城里人还费钱,不管住不住,城里必须有套房,还得有车。   “这孩子回家养了三个月,越来越不行了,家里一看,就又给送回医院来了。这时候说啥都晚了,大夫说没救了,留在医院只能尽尽人事,让这孩子走得没那么痛苦。这回家里又不干了,非说庸医害人,找了一群人来医院闹。我去的时候,看警察正把那群人戴上手铐往车里装呢。”   “这样啊。”我点了点头,“那就告诉王律师,这个案子,咱们就不接了。”   “简大哥。”林菲站起身,却欲言又止。   “怎么了?还有事?”我问。   “我和那孩子聊了几句。”林菲说,“了解到别的情况。”   “什么情况?”   “那孩子今年刚考上研究生,家里边觉得一个女孩子念书没用,就不想让她念了,想找个人家嫁了,孩子不同意,天天被家里念叨。她妈就说她,别人家的女孩儿嫁出去都给家里挣了一大笔钱,就她,不挣钱帮弟弟结婚就算了,还拖累家里。”林菲犹豫了一下,“你说现在怎么还有这样的家长啊?简直太可恨了。”   “有这个观念的,现在可不占少数,男女平等男女平等,也就是说说吧。”我苦笑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这里,恐怕还有别的事吧?”   “嗯。”林菲点了点头,“那孩子本来是想离家出走的。她自己说,那天吃完晚饭,她就觉得身体不舒服,可家里其他人都没有问题,我觉得,可能是她家里有人给她下的毒。”   “你这么想,是不是有点武断啊?”我皱眉。   “武断什么啊。”林菲说,“我跟你说,今天警察一共抓起两伙人,一伙人是闹医院不作为的,还有一伙是闹着不让医院救的,说是花了十万块钱,跟孩子她妈都谈好了,配冥婚。你说她妈连这事都能干得出来,还有啥事是干不出来的?”   听到她这么说,我沉吟了一下:“你罗大哥是怎么教你的?遇到这种事该怎么办?”   “嗯,他啊,”林菲露出了一抹怅然的神色,又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肯定会撺掇这家人告医院,然后我们去当医院的代理人。”   “你啊你。”我无奈地笑了一下,“那你觉得,张警官那人会怎么做?”   “她八成会同意罗大哥的主意,然后亲自去抓人。钱也赚到了,案子也破了。”林菲吐了吐舌头,说,笑得更开心了。   我面带微笑地看着林菲,伸手拿过电话,按下了三个数字,将听筒递给了她。   我并没有责怪她在谈到这两个人时尽是戏谑,却没有悲伤。   我想,我们每个人都笑着面对生活中的所有,无论幸福还是苦难,这不正是老罗和静希望看到的吗? 004 开膛怪杰   一个人对青年所做的最大坏事,无过于使他习于轻佻,轻佻产生出那种引人作恶的欲望。   ——德谟克里特   1   我的隔壁住着一个奇怪的邻居。   她大概是在初春,冬雪消融的时候搬过来的。   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儿,二十来岁。   我只在她搬来的那天见过她一面。她穿着一身休闲的运动服,柔顺的长发束成马尾,扎在脑后,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意,一举一动都散发着那个年龄段的女孩儿特有的青春活力。   她有一双大大的眼睛,仿佛会说话一般。   那之后,我再没有见过她,不是不想,而是,我有点害怕见她。   她和静长得实在太像了,以至于我唯一见到她的那次险些失态。   两个人唯一的区别或许就是她们所从事的职业。我听其他的邻居说,这女孩儿在夜总会上班,上班的时间是每天夜里十点之后。   这是一个让我难以接受的现实,尽管她不是个坏人。我听说,她和其他邻居的关系都非常好,至少表面上如此。她有求必应,甚至还喂养了小区里的流浪猫,是个很有爱心的姑娘。   我只是无法接受她长了一张和张静异常相似的脸却做着必然要被警方处理的职业。   可是在这个晚上,也许是酷热的天气让我心绪不宁,也许是晚饭的几杯红酒让我失去了理性的思维,也许是短短几年的时间还不能消磨淡化我对张静的思念。总之,当我听到隔壁响起开门声的时候,我做了一件无比冲动的事。   我端着两杯老罗还在的时候就收藏下来的红酒打开了门。   我的邻居,和我唯一见到她那次的清纯不同。她穿着一条几乎刚刚包裹住臀部的大红色短裙,一双黑色的丝袜和一双足有八厘米高的高跟鞋,完美勾勒出了她诱人犯罪的线条;她穿了一件抹胸的衣服,大半的胸脯露在外面,一头长发披散着,额前的刘海儿挑染成了咖啡色,眼睛上画着极为夸张的眼影。整个人显得无比的妖冶。   看到我,她也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这个向来对她爱搭不理的人会主动出现在她的面前。   但她并不怕我,她眼中的惊愕只在短短的一瞬间便换成了好奇,微微侧头看着我,似乎想知道我要做什么。   “天真热啊。”我没话找话地说道。   “是啊。”她换上了一张职业化的笑脸。   “去上班?”   “嗯。”她点了点头。   “能陪我喝两杯吗?”我举起酒杯示意了一下。   说完这句话,我自己都愣住了,我的邻居更是不敢置信地看着我。   “啊,我忘了,你还要赶时间。”我连忙说道,“不好意思,我今天不太对劲。”   “不,没什么。”邻居掩着嘴,轻笑了一声,“反正我今天也不想去上班,做谁的生意不是做呢?”   “谢谢!”我微微一笑,犹豫了一下,“你能换身衣服吗?你穿成这样我不太习惯。”   邻居看向我的眼神更惊讶了,她冲我暧昧地笑了一下:“等我十分钟,你先去洗个澡吧。”说着,她转身重新回了自己的房间。   我走回屋子,坐到沙发上,不由得摇了摇头,我到底想要做些什么呢?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潜意识里,我竟然把她当成了张静吗?   十分钟后,邻居再次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她换上了一身清爽的运动服,妆也卸了,一头长发扎了个马尾,束在脑后,脸上的表情那么单纯,这让她和张静更像了,如果不是我早知道静现在在何处安眠,恐怕,我也会认错人吧。   看着我呆呆地看着她,邻居掩嘴轻笑:“我猜你会喜欢这种。不过我可先说好,我的服务费可是很高的。”   “当然。”我笑了一下,拿过钱包,数了十张百元钞票递给她。她想了想,却只抽走了一张。   “就当是做件好事吧,你一个人也挺可怜的。”她说着,站起了身,“你都想要什么样的服务呢?”   我指了指沙发,示意她坐下:“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请你喝一杯,听我说说话。”   邻居对我异常的表现已经彻底麻木了,她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这样,还真是……”   我给她倒了一杯红酒,自己慢慢地啜饮了一口,才开口说道:“我想给你讲个故事。它可能有点惊悚,会让你不舒服,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我是个律师,我想你已经知道了。”   邻居端着红酒,并没有喝,却轻轻点了点头。我不知道她是知道我的身份还是示意我可以继续了,权当是后者吧。   “那我们开始吧。”我想了想,“从哪里开始呢?”   那是2008年6月的一天,在广告公司上班的女白领小何没有上班,但那天她有一份必须完成的工作。   公司拨打她的电话,却无人接听。相熟的同事便到她家中找她,可无论怎么叫门,房间里都没有任何动静,再次拨打她的手机,却发现她的手机就在屋子里。   同事们担心小何出事,便报了警,警方赶到现场后打开了房门,扑面而来的却是浓浓的血腥味。小何衣着整齐地躺在床上,脸色苍白,身下的床单已经被发黑的血渍浸透。   她大睁着无神的双眼,脸上写满了绝望,早已死去多时。   案情被迅速上报刑侦部门,法医在初步尸检后证实,小何死于失血性休克,她的腹部被人剖开,子宫被人切除。凶手杀人后,又给她换上了一身整洁的衣服。   凶手的手法非常熟练,并没有伤及被害人的其他器官。警方判断,这个人对人体结构异常了解,甚至有一定的手术功底,很有可能是一名医生。   而小何,并不是第一个受害人,在此前的两个月里,已经有另外两名女性被同样的手法杀害。   三名被害人的身份极为特殊,除了正常工作外,她们同时还是人们口中的“外围女”。   遇害前,这三名被害人均曾与人发生性关系,她们的体内留有可进行DNA鉴定甄别的疑似男性凶手的体液,被害人的身体上更留下了疑似凶手的齿痕、指纹。   经比对,杀害三人的应是同一名凶手。   被害人遇害时,钱包里都放有大量现金,警方怀疑,她们应该是刚刚完成一笔交易。但凶手的杀人动机却让警方无法理解,他显然不是为财,更不是为色,唯独对被害人的子宫有着强烈的兴趣,他是不是患有某种心理疾病?   凶手似乎还有某种强迫症,杀人后,他总会给被害人换身衣服。   从三个案子的共性来看,凶手显然应该是一个和三名被害人都有过交易的嫖客,因为现场并没有第三人的痕迹。可茫茫人海,要到哪里去找这样的一个人?   警方在数据库里已经匹配了两个多月,却始终没有找到符合条件的人。   转机发生在警方发起的一场扫黄打非行动中。一名失足妇女为了让警方减轻刑罚,供出了多个自己服务过的客人,其中一人叫杜华。据这个失足妇女供述,杜华曾自称一名妇产科医生,提出以免费的妇科检查和治疗来代替嫖资。   这条消息被专案组得知,迅速对杜华展开了调查,查明:杜华,男,34岁,身高170厘米,体重85公斤,某医院妇产科医生,单身,经常出入一些风月场所。   这与警方刻画的嫌疑人形象极为吻合,在一个下午,警方对杜华进行了传讯。   负责向杜华送达通知书的警察到医院的时候,杜华正在接待一个患者。   他耐心地向那个看上去已经三十多岁的女人解释着:“你的子宫之前受到很严重的损伤,已经不适合怀孕了,这不是试管婴儿能够解决的,再做多少次都是一样要失败的。”   他的声音很柔和,充满了磁性,脸上始终带着笑,一双眼睛散发着温和的目光,始终和患者对视着,让人下意识地会相信他的话。即便这是一个悲伤的消息,但他的患者接受起来却并没有难受。   这两名警察并没有径直进去抓捕,而是就站在门边观察着他。   杜华是一个略显肥胖却又不会让人不舒服的男人。他理着平头,戴着一副无框的眼镜,斯斯文文的,很难让人相信他会是那个残忍杀害了三名无辜女孩儿的凶手。   但是坏人从不会把“坏人”这两个字写在脑门上。   女人站起了身,盈盈拜谢,转身离开的时候,和警察擦身而过。这两名警察从她的身上闻到了一股从未闻过的浓郁香水味,熏得他们头昏脑涨。   杜华这时才抬起头,看到这两名警察,他先是一愣,随即苦笑了一下。“能让我把工作交接一下吗?”他请求道。   两名警察本已放在腰间枪套搭扣上的手放了下来,点了点头。在他们的监视下,杜华迅速而又干净地完成了工作交接,换下了工作服。   看着警察拿出了手铐,他的脸色有点难看。   “不用这个不行吗?”他哀求道,“我还得回到这地方吃饭呢。”   这个请求让两名警察面面相觑,一个杀了三个人的凶手竟然还想着要回来工作,他对自己是有多大的信心?   这个要求警方自然不能答应,但贴心地找了件衣服盖住了他的双手。这虽然有点掩耳盗铃的意思,但杜华勉强算是接受了。   走出门诊大楼的时候,他突然停住了脚步,目光看向了坐在花坛边的一个女人,那是他刚刚送走的那个患者。   女人神色哀伤,双眼无神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每当看到有抱小孩的人路过时,她的目光中总会流露出一丝羡慕。   “我想和她说两句话。”杜华指着女人说。   他的要求让两名警察很为难。   “我都这样了,还能干出什么来?”他抬了抬手,说道,“我就是想劝劝她,她可能会想不开。”   两名警察对视了一眼,勉强同意了他的请求。   杜华走了过去,在女人的身边坐了下来。“我知道这让你很难接受,但是,你的身体真的不适合再做这种手术。一旦发生问题,可能会危及你的生命。”他叹了口气,柔声说道。   “我只是想要个孩子,这也有错吗?”女人看着杜华,虽然笑着,却是无比的苦涩。   “为什么不领养一个呢?”杜华劝道,“想要孩子有很多种方式,为什么你一定要选择那种最危险的办法呢?郑小姐,我是为你好。”   “谢谢你,杜医生,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是,有些东西,你是不会理解的。”这个姓郑的女人说道,两名警察却感到有些不寒而栗。她看向杜华的目光中莫名其妙地闪过了一缕寒光,就连她的笑容都略显诡异。   所幸,女人并没有对杜华做什么,而是上了自己的宝马车,驾车离去。   看着她的座驾,两名警察似乎明白了什么。可杜华却对着远去的车辆懊恼不已:“我忘了交代她,接下来一个礼拜内不能洗澡了。”   “你还是操心一下你自己吧。”一名警察摇了摇头,他实在不能理解杜华的思维,都这个时候了,他心心念念的竟然是别人。   可接下来发生的事却让警方恼怒不已。杜华到案后对自己与三名被害人发生交易性质的性关系一事供认不讳,但对于杀人一事却坚决否认,坚称自己完成交易后就离开了。他自称从不在外过夜。   可他遗留在现场的痕迹实在太多,从现有线索来看,杜华也是最后与三名被害人有接触的人,他无法明确提供被害人遇害时的不在场证明。   警方最终还是将此案移交到了检察院,那时候,恰逢罗副检察长在外出差,负责此案的检察官在对材料进行核实后,便对本案提起了公诉。   或许是巧合,亦或许这个检察官想用这种方式给自己挽回一点颜面,做了一些协调,法院把为杜华辩护的职责指派给了我们。   2   “那个杜华医生,肯定不是凶手吧?”趁着我喝酒的间隙,我的邻居抿着红酒,突然问我。   “是因为他被抓住得太早了吗?”我下意识地问道,“故事刚开始就被抓住的人,虽然一般都不是凶手,但也有例外的时候哦。”   “不是啊,你这人真好玩。”邻居突然笑道,“他那么好的人,那么关心病人,怎么会去杀人呢?”   “可他去找小姐啊。”我忍不住反问,“这样的人,能被称为好人吗?”   “简律师,你这话说得可不对。”邻居正色道,“你可以说这样的人道德上不干净,但是你不能说他是坏人。就像我,虽然在做那种事,但如果我真的是坏人,你会邀请我来喝酒吗?就像你,邀请我这种人喝酒,听你讲故事,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那你是不是也是坏人呢?”   我愣了一下,竟然无从反驳,同时又有些欣慰。她的观点,竟然也和静如此的相似。   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好人,也没有绝对的坏人,没有绝对正确的事,也没有绝对错误的事。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件事都必然存在两面性。   好的,让这个社会健康发展;恶的,便试图将这个社会带入混乱。   法律就是人性的底线,它不会限制你去做好事,但它明确地规定了什么是守法,什么是违法,并用惩戒违法的恶去保护守法的善。   也许,在将来的某一天,当我们每个人的道德水准都达到能够不损害他人,主动维护他人利益的时候,法律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当然,这不过是张静一心妄想的乌托邦罢了,因为人性之恶与善永远是相伴相生的,永远是有对比才有区分的。   而我,明知那只是个乌托邦,却直到今日还没有放弃努力。   见我一副失神的样子,我的邻居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简律师,我逗你的,你说的这个杜华,其实我也认识,他帮我看过病。他要是凶手的话,杀了三个人,不太可能现在还能在医院上班吧?”   我愣了一下,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才继续讲下去。   当张静听说我们要参与到这个案子里的时候,不等我们打招呼,她就已经带着卷宗来到了我们的办公室。这份卷宗帮她从我的手里讹到了一份比萨,当然账是记到老罗头上的。   老罗觉得这笔买卖赔了,因为这种卷宗不用张静,我们也能从法院拿到手。但是这种话他也只能在心里想想,绝对是不敢说出来的。   “信不信我把你打成比萨?”这种话张静绝对说得出来,这种事,她未必能做得到,但肯定不介意去试试。   在张静提供的这份卷宗里,我们注意到:第一,现场没有打斗的痕迹,这说明凶手在下手的时候,被害人是毫无防备的,凶手要么是被害人极为信任的熟人,要么就像警方推断的那样,是刚刚完成交易的杜华;第二,法医在死者的身体里检测出了麻醉药剂和兴奋类药剂的成分。   “可以这样认为,凶手在杀害被害人之前,对被害人进行了局部麻醉。换句话说,被害人是在头脑清醒的状态下,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剖腹取走子宫的。”张静毫不在意地一边吃着比萨,一边指着那些血腥的照片说道。   这个猜测让我和老罗都有点不敢相信。   “这也太残忍了。”老罗咽了口唾沫,干涩地说道,“道上也没有这样的人啊。”   “什么道上?”我茫然地看着老罗,却见他紧闭着双唇,一脸惊恐地看着张静。   我愕然转头,就见张静正冷冰冰地看着他。   “你们,这是咋了?”我挠了挠头,不解地问道。   “没事。”张静耸了耸肩,吮着手指,“现在的变态多了去了,有些人就是享受这种感觉,让你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失去最珍贵的东西,他却乐在其中。”   “不过,我倒是基本可以肯定一点。”她叼起吸管,说道,“这个杜华很有可能并不是凶手。”   “为啥?人家专案组辛辛苦苦几个月,还不如你看一遍卷宗整得明白?”老罗心疼他那几十块钱,没好气地问。   “你想啊,这杜华是什么人?嫖客啊。嫖客只想着扒人家衣服,会想到给人穿衣服?”张静说。   这一句话让老罗哭笑不得:“专案组会那么笨,连这种事都想不到?”   “是压根儿没想。记住了,小骡子,女人永远比你们男人更了解男人是什么德行,尤其是孤男寡女独处一室的时候。”张静得意地说道。   “记住了,以后走到哪儿我都带着你小明哥。”老罗没好气地说道。   “那按你的说法,凶手应该是个女人了?”我翻看着卷宗,随口问道。   “还真没准儿。”张静说,“给死者穿上衣服,在我们看来,这是完全没有必要的,是一个多余的附加动作,可以推断出一些嫌疑人的基本特征。凶手要么和死者有很深的感情,不忍心让她们光着身子,要么就是个女人。我倾向于后者,三名被害人之间目前没有发现有任何关系,嫌疑人不太可能是她们共同认识的人。杜华作为一个嫖客,对她们也不可能有那么深的感情。但女人不一样,女人会在乎女人,给被害人穿上衣服就是想让她走得有尊严,不会被你们这群臭男人看光。”   “你能不能别总这么人身攻击?”老罗无奈地说道。   “都别闹了,你们来看这个。”我劝阻了两个人的争论,将那份档案的一页递给他们,“你们看,卷宗里并没有提到杜华是从什么地方拿到麻醉药的。”   “他是大夫啊,要拿到这个太简单了。”老罗满不在乎地说道。   “就因为太简单了,才不正常。”张静说,“小骡子你就不能动动脑子?这么重要的东西,负责办案的警察却没有说明来源,这说明什么?”   “他们也没弄清麻醉药究竟从何而来。”我微微一笑,“或者,他们也陷入了惯性思维里,认为杜华既然是医生,理所当然就应该有麻醉药。”   “小明哥孺子可教也,果然没白跟着我混,不过,我可不认为这是惯性思维的事,警察的思维和你们一般人的思维模式不是一回事。”张静说着瞪了一眼老罗,“你就不能学学小明哥?整天不学无术混日子,怪不得我妈看不上你。”   “咱们三个人,有你们两个人动脑子就够了,至于我,”老罗用力弯起了胳膊,展示着他强壮的肌肉,“只需要动手就可以了。”   “能打得过我的时候再说这话吧。”张静白了老罗一眼,“干啥啥不行,吃啥啥没够,哎,你不是故意的吧?我告诉你啊,罗杰,要让我发现你是不想和我在一起故意不招我妈喜欢的,看我怎么收拾你。”她把最后一块比萨塞进嘴里,舔了舔手指,站起了身,“走,小明哥,咱现在就去查查这事。”   老罗开车,我们一行三人首先来到了杜华就职的医院,找到了药剂师,向他询问医院有没有麻醉药丢失的情况发生。   对我们的问题,药剂师像是受到了莫大的侮辱,神情冰冷地答道:“我们这里的流程很严格,从药品进院到使用到患者的身上,每一步经手的人都要签字,每天都会核查。如果发生药品丢失的事,不用你们,我们院里就先炸开锅了,一个人出问题,整条线都要挨罚。尤其是你们提到的麻醉药,这更是严格管控的,至少,在我值班的时候,绝对没有发生麻醉药遗失的事。”   “有没有这种可能,就是医生在开药的时候故意开大剂量,然后私自留存起来一部分。”我问。   “那更不可能。”药剂师冷哼了一声,“麻醉药这种东西,流出去太容易出事了,我们开这种药都要三个人签字确认的。”   “不好意思,耽误你时间了。”我微微一笑。   从这里没有得到杜华有麻醉药的线索,我不仅没有失望,反而有些高兴,这排除了杜华能够取得犯罪工具的一条途径。   接下来,我们差不多用了两天的时间,跑遍了市里的所有医院和可能流出麻醉药的地方。得到的结论却都是一样的,他们的麻醉药都用到了该用的地方,绝对没有多余的药剂流出。   换句话说,如果检方不能证明这些麻醉药剂和杜华有关,那么他们的指控也就缺失了最重要的一环证据。   对于打赢这个官司,我又多了一些信心。   “不会是从黑市拿的药吧?”在开车去往看守所见杜华的路上,老罗有些不放心地问道。   “绝对不可能。”张静坐在副驾驶位上,肯定地说道,“如果杜华是从黑市拿的药,我们早就顺藤摸瓜,干掉一个大型的犯罪团伙了。这种事,作为警察,还是省厅的警察,我不可能不知道。”   “简律师,罗律师,你们一定要相信我,我真的没有杀人。”看守所会见室里,白白胖胖的杜华坐在我们的对面,一脸哀求地看着我们。   “你这话还是等法院判了再说吧。”老罗跷着二郎腿,撇着嘴,不耐烦地说道,“我是真不爱接你这个案子,你说你干的那都叫什么事啊。”   “老罗。”看着尴尬的杜华,我低喝了一声。   “我出去抽根烟,你们慢慢聊。”老罗哼了一声,站起了身。   “杜医生,多余的话我也不想说了,我就希望你能原原本本地把那三个人死亡当天你都干了什么告诉我,一点细节都不能错过。”我想了一下,问。   “我能干什么啊。”杜华苦笑了一下,“我就是通过QQ和这些人联系上了,谈好了价钱,下了班,我就去她们住的地方,交钱,干活,完了回家。”   “有谁能证明吗?”我皱着眉问道。警方提供的卷宗里说杜华并不能提供不在场证明,但这并不排除在那种紧张的状态下,他忘记了自己在回家途中见过什么重要的证人。   杜华依旧是一脸苦笑:“这么多天了,我也一直在想这事,你说我干这事,敢让别人知道吗?我又是一个人住,回家的时候都快后半夜了,一个能给我作证的人都没想到。”   “那这件事可就有点麻烦了。”我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法医在尸检的时候发现被害人的体内有麻醉药和兴奋剂的成分,关于这一点,你有什么线索吗?”   “兴奋剂我知道,那是我给她们用的。”杜华挠了挠头,“麻醉药我就不知道了。”   “为什么要给她们用兴奋剂?”一直坐在一边,默不作声的张静突然问道。   “当然是为了更尽兴。”杜华说。   “这些兴奋剂你是从什么地方弄来的?”张静又问。   “很多药物里都有兴奋剂的成分,像一些感冒药里就有,我只不过是提纯了一下。”杜华解释道。   “哦。”张静点了点头,却一直皱着眉,似乎有什么事情还没有想明白。   “我能问问你为什么会选择当医生吗?而且是妇产科医生,一个男性,做这份工作,很难让人理解吧?”我问。   “这没有什么不能理解的。”提到自己的职业,杜华就像换了个人,一脸的骄傲,他推了推眼镜,说道,“医生的天职就是救死扶伤,所以在我们眼里,只有病人和健康人两种人,性别只是生理结构上的区分而已。至于为什么当医生,因为我出生在医学世家,当医生,治病救人是我从小的理想。”   “你倒还挺伟大的。”抽完了烟的老罗回到会见室,一听杜华这么说,忍不住出言讥讽,“我就想不明白了,你说你啊,长得也还说得过去,虽然比我差了点,工作也不错,收入肯定不低,隔三岔五再收点红包……”   “罗律师,虽然你是我的辩护律师,但你这样说,我也是要反驳的。”杜华突然打断了老罗的话,“做人得对得起良心,给人治病是医生的本职工作,怎么还能收人红包呢?至少我从来没这么做过。”   “好好好,算我没说。”老罗连忙摆手,“我就是弄不明白,你说你有钱有才有样,怎么就不能找个女人好好过日子,偏偏去干那种事呢?”   听到老罗这么问,杜华的脸色有些纠结,过了一会儿,才叹了口气,苦笑道:“每个人都有一些特殊的嗜好,有些嗜好是别人无法理解的,他们就会说这是变态。很不幸,我就是人们口中的变态。”   “我是真不愿意接你这个官司。”老罗咂了咂嘴,说,“我这个人,也有特殊的嗜好,我有严重的道德洁癖。”   “别,千万别。”杜华赶忙说道,“简律师,罗律师,我听说过你们,你们代理的官司,准赢。我求求你们,一定要帮帮我。”   “杜医生,你得明白一件事。”我严肃地说道,“我们并不能把黑的说成是白的,法律也不能把一个有罪之人说成是无罪的,正义可能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之所以能够打赢那些官司,是因为我们的当事人本来就是无罪的,我们只是还原了事实的真相。”   “我也是无罪的啊,我都说了我没杀人,可是没人相信我啊。”杜华犹豫了一下,“这样吧,我还有点积蓄,只要你们能证明我不是凶手,我愿意都给你们。”   “这不是钱的事,而是良心、正义。”老罗严肃地说道,在杜华失望的神情刚刚浮上脸颊的时候,他接着说道,“作为你的辩护人,查明事实真相,维护你的正当利益,这是我们的义务。”   听他这么说,杜华才松了口气。不过,老罗可不是那种大义凛然的人,张静怀疑的目光还没飘到他的脸上,他就已经说道:“不过你已经提出了愿意加钱,这种事我也不好拒绝,就当是清洗你污染我纯净道德的服务费吧。”   3   离开了看守所,我们三个人研究了一下,我和老罗决定再去一次医院。   我们必须做最坏的打算,一旦找不到确凿的证据证明杜华是无罪的,就必须通过他平时的为人去打动法官,至少争取可以从轻处理。   张静犹豫了一下,并没有和我们一起:“有点不太对劲。杜华已经承认自己对被害人使用了他提纯过的兴奋剂,但是卷宗里却一个字都没有提,我得回去再查一下。”   “那好。”我点了点头,“后天开庭,明天,我们再碰一次。老罗,你开车送小静回去,我自己去医院就行了。”   老罗有些纠结地看着我:“要不,我去医院,你开车送她回去?”   “不用了,有人来接我了。”张静接了个电话后,突然说道,“厅里有人正好在这边,你们赶紧去吧。”   老罗长出了一口气,拖着我上了车,一脚油门就冲了出去。   “至于吗?”我看着像逃命一样的老罗,忍不住问道。   “孤男寡女,干柴烈火,要是一个不小心,我这辈子就栽到里边了。”老罗心有余悸地说道,“你是没看她听杜华说提纯兴奋剂时候的样儿,两眼冒光啊,我看她回去也不是查卷宗的事,没准儿是去研究怎么给我下药了。”   “我觉得……”我看了一眼老罗,“你把自己看得实在是太高了。她要解决你,根本不会用那种下三烂的手法,我们静啊,要的是你情我愿,两情相悦。”   对于杜华被警方拘留,可能牵扯一宗连环杀人案这件事,警方虽然没有肯定,但也没有否认过,善于捕风捉影的媒体早已经把杜华描绘成了一个杀人恶魔。   尤其是他的职业,更是让这些记者如同找到了新鲜大便的苍蝇,兴奋不已。   “医生凶残杀人,患者安全何在?”   某网络媒体就以这样的标题对这件事进行了报道。尽管被害人与杜华之间并不存在医患关系,杜华做那些事的时候也并不是以一个医生的身份,可这个惹眼的标题已经成功吸引了大众的视线,在患者和医生之间建立起了对立关系。   我们再次出现在医院的时候,发现这里的保安数量至少增加了一倍,而且个个神情紧张,目光审视地看着每一个不属于医院的人。对于那些一看就不怀好意的人,至少有三名保安随时在他们身边游荡,以便在事发的时候能够第一时间控制事态。   派出所甚至在这里设置了临时治安点,一名警察就驻守在这里。   杜华的同事们看见我们更是如临大敌,紧张不已。   “别误会,我们不是来找麻烦的。”在一间会议室里,老罗看着平日和杜华走得比较近的一群人,笑了笑,“我们是想知道杜医生平时为人怎么样。”   “还说不是来找麻烦的。”一个小护士撇了撇嘴,“都八卦上了,告诉了你们,你们不一定怎么说呢。”   “怪我了。”我拍了拍额头,掏出了律师证,“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律师,负责为杜华医生辩护。我想,你们作为他的同事,也不希望他真的被判有罪吧?”   原本我以为,说完这句话,会让这些人放松下来,畅所欲言。万万没想到,听我说完,这些人的脸上浮现出的却是犹豫、戒备的神情。   “你们这是?”我不解地问道。   “杜医生,是个好人吧?”还是刚才说话的那个护士说道,她的话语中竟然带着些不确认,目光更是询问似的看着身边的同事。   “也许,算是吧。”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大夫点了点头,却突然自嘲地笑了一下,“我觉得,可能他才是个好人,我们都算不上。”   “老先生,你能说得明白点吗?”老罗皱了皱眉。   “不好说。”老医生突然站起了身,叹了口气,“你这是让我们自我批判啊。”   我似乎明白了什么,沉吟了一下:“那,我来问吧,你们只需要答是或者不是就行了。这样,你们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压力。”   这些人犹豫了一下,互相看了看,点了点头。   “杜医生从来没有收过病人的红包,是吗?”   “是的。”   “杜医生在给病人诊治的时候,开的也都是便宜的药,是吗?”   “是。”   “杜医生从来没有和病人发生过争执,是吗?”   “是。”   “杜医生,可能还自掏腰包帮助过病人?”   “是。你是怎么知道的?”那个护士一脸讶异地看着我。   “这很简单。”我笑了一下,“作为一个医生,他能做的也就是这些事吧。何况,老先生刚刚还说,和杜医生相比,也只有他还能算个好人,那就不言而喻了,也只能是业务上的事。”   “那个,别怪我们。”护士有些苦涩地说道,“杜医生也许是个好医生,是个好人,但我们真的不认为他是个好同事。”   “我没猜错的话,恐怕就是因为他,你们每个月的收入要少很多,科室的绩效考核恐怕也不会很好吧?”我笑道。   “是。”护士难为情地点了点头,“我们也不想这样,进入这个行业的那天,我们都发过誓。可是,上边是以科室的经营业绩作为考核标准的,我们也没办法。”   “我理解!”我点了点头,“谢谢你们!离开了这个制度,我相信你们每个人都会是德高望重的好医生好护士。”   那个晚上,我和老罗都没有回家,就在办公室里整理一天后要用到的材料。可我总觉得心绪不宁,似乎缺了点什么。   “说我有受虐倾向,我看你也没好到哪儿去。”听我说完,老罗嗤笑了一声,“不就是静没在这儿闹你嘛,要不要把她叫过来啊?”   “对,就是她。”我一拍额头,想通了到底是什么让我不安了。张静说过,她觉得那份档案有疑点,要回去帮我们查一下,可到现在还没给我们回复,“静那边,不会出什么变故吧?”   “那丫头办事,你还不放心?”老罗白了我一眼,脸色突然变得惨白,身子也忍不住颤抖着。   “咋了,你可别吓我!”我霍地起身,走到老罗的身边,担忧地问道。   老罗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才说道:“老简,今天啥日子?”   “星期三啊。”我看了一眼日历,随口答道。   “今天是庭前交换证据的日子。”老罗瘫坐在椅子里,有气无力地说道,“我们给忘了。”   我的脸色也是一阵苍白,颤抖着掏出手机,才发现它早就没电关机了。“你手机呢?”我问。   “忘充电了。”老罗苦笑道。   “这回麻烦大了。”我一下子瘫倒在沙发里,“还好还好,现在就是试行,还没正式确立,要不然咱们的证据就全都不能用了。”   “说的好像咱们有什么证据似的。”老罗摇了摇头,说了一句极为丧气的话。   麻烦的事还不止这一件,原本约定好第二天要和张静碰面,可我们在办公室整整等了一天,张静却并没有露面。其间我们多次拨打张静的电话,却始终提示关机。   老罗硬着头皮给张静的家里打了个电话,张静的母亲却告诉我们,静前天接到了一个临时任务,手机关机,叫我们不用担心。   前天去接她的那个同事并不是接她回厅里,而是直接带她去了外地。   无法指望张静那边的发现,我们头一次带着忐忑的心情出现在了法庭上。   “审判长,各位审判员。”在质证阶段,我清了清喉咙,起身说道,“我们注意到在警方的调查卷宗里提到,被害人有被局部麻醉的迹象,警方也说被害人是在被局部麻醉的状态下被杀害的。但是在这份卷宗里,对于麻醉药的来源却并没有说明,我们对此展开了调查,在全市范围内,可能流出麻醉药的地方都没有发生麻醉药剂丢失的情况。麻醉药从什么地方而来?这一点非常重要,显然警方和检方没有证据证明我的当事人给被害人注射了麻醉剂,这就与案发现场不符。我的当事人既然没有给被害人注射麻醉剂,那么他谋杀了被害人这个推测也就是不成立的。”   公诉人看着我,笑了一下,让我莫名地感到一阵寒冷。   “简律师和罗律师昨天没来参加证据交换,真是一个大损失。”公诉人起身,慢慢说道,“被告,麻烦你回答我一个问题,你在上学的时候学过药剂学吗?”   “学过。”杜华点了点头。   “你承认对被害人使用过兴奋剂,这些兴奋剂你是从什么地方得到的?”   “是我自己利用其他药物提纯的。”   “这么说,你有能力通过市面上常见的非处方药物提纯制作出某些违禁药?”   “可以这么说。”   “反对,公诉人是在有意误导我的当事人。”我喊道。   审判长看了我一眼,说道:“反对无效。”   “谢谢。”公诉人向审判长微微点头,继续问道,“在你能够提纯制作的违禁药里,包不包括麻醉药剂?”   杜华没有回答,而是看了我一眼,我也在紧张地看着他。   “被告,请如实回答我的问题。”公诉人喝道。   “是的,我能。”杜华下意识地答道。   我和老罗对视了一眼,苦笑不已。   “但我并没有做那种东西。”杜华突然喊道。   “我没问你这个,我只问你有没有能力做到。”公诉人笑了一下,“审判长,辩护人,很显然,被告是有能力取得麻醉剂的,他自称没有做过这种事,这一点并不能得到证明。至于他是否将麻醉剂用到了被害人的身上,我们只需要做一个简单的推理就够了,他承认让被害人服用了他提供的兴奋类药剂。   “另外,”公诉人继续说道,“我们在被告人的家中搜查出了一套制药设备,还有一些用于制作兴奋剂和麻醉类药剂的材料,这些证据已经提交法庭了。”   “辩护人,请对这部分证据进行质证。”审判长提示道。   我略有些艰难地站起了身,就因为一个小小的失误,让我们在庭审中彻底陷入了被动,这让我自责不已。   “被告,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你要私自制作那些涉嫌违禁的药物吗?”我问。   杜华犹豫了一下:“是给我一些朋友做的。”   “为什么不建议他们从正规渠道取得这些药剂呢?”公诉人插话道。   “如果能从正规渠道买的话,还用得着来找我吗?”杜华忍不住反驳,“我这些朋友,有些是轻度失眠,医生不建议服用安眠药。有些是因为某些特殊的原因碰了毒品,他们不想让警察知道,想依靠自己的毅力戒毒,而我提供给他们的就是一些成瘾性不强的毒品替代品。”   “原来你还参与制毒。”公诉人有意无意地说道。   “公诉人,请注意你的言辞。”我拉下了脸,“我的当事人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他提供给那些人的是毒品的替代品,是帮助他们戒毒的。而且,被告,请你告诉大家,你是无偿提供这些药品的吗?”   “是的。”杜华点了点头。   “审判长,各位审判员,”我将目光转向审判席,“对于昨天我们未能按时参加庭前交换证据的事情,我表示很抱歉,耽误了各位的时间,但是请相信,我们并不是有意的。事实上,昨天我们去调查了一件相当重要的事情。”   我停顿了一下,见大家露出了倾听的神色,才继续说道:“我去了本案被告人的医院,我想知道被告平时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为什么可能会做出那种事。请注意,我说的是可能,在法庭判他有罪之前,我们任何人都不能认定被告人就是凶手。   “我们了解到,被告人杜华是一个尽职尽责的好医生。他在工作中从未收取过患者的一分钱红包,甚至,有时候他还要自掏腰包给那些拿不起钱的人治病。而他在给病人治病的过程中,开出的药都是效果好但绝对不会浪费患者一分钱的药。就因为这个,他所在的科室绩效考核常年排在医院的后面,让同事对他非常不满。但他一直坚守着这个原则,始终没有改变过。这么多年,他从没有和病人发生过争执,他的患者都说他是一个好人。   “我一直在想,这样的一个人会是凶手吗?不,至少我不相信。”我笃定地说道。   “简律师。”公诉人笑了一下,说道,“事实上,很多犯罪分子在罪行暴露前都被周围人认为是好人,甚至比一般人更有礼貌、更有爱心。如果他真的如你所说,是个好人,那他为什么还要去嫖娼呢?”   “嫖娼就一定是坏人吗?”我忍不住反唇相讥,“希特勒倒是一生克己,结果呢?”   但是我知道,这种口头上的痛快对我们这次的辩护根本没有任何意义,这是我参加过的最糟糕的一次庭审了。   法庭虽然没有当庭宣判,但我们很清楚,一切都已经注定了。除非我们能找到另一个凶手,否则杜华注定要偿还那三条人命的债。   但他真的不是凶手吗?   我突然间不太确定了。   4   我和老罗疲惫不堪地回到律所的时候,张静正坐在沙发上,一脸的怒容,制服外套随手扔在了一边,衣服上满是褶皱。   “你这是怎么了?”我讶然地问道。   “我被骗了。”张静冷冷地说道,“我给你们拿来的卷宗和检察院给法院的卷宗根本不是一套。”   “我们知道了。”我苦笑了一下,“没事,怨我,这东西应该去法院拿的。”   “我被骗了啊。”张静恼怒地喊道,粉拳不停地砸着沙发,“小明哥你到底有没有get到重点啊!我们领导,那个混蛋竟然敢骗我,明明派谁去都行,非得让我去,还说什么绝密任务,连手机都扣了。结果就签个字那么屁大点事,分明就是不想让我参与你们这个案子。”   “你参与了也未必有什么用。”老罗叹了口气,“检察院那边的证据做得太扎实了。我都怀疑罗老五也是借口出差,现在指不定在哪偷笑呢。老简啊老简,你的钛合金狗眼,这回变成瞎眼了。”   “我不信!”张静看着我,无比坚定地说道,“小明哥的眼光肯定不会有问题,一定是我们忽略了什么重要的线索。”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们还不如去劝杜华认罪,再供出几个吸毒的,争取立功减罪呢。”老罗瘫在椅子里,说。   “我丢不起那人。”张静沉着脸,一把拉起了老罗,“走。”   “干啥去?”老罗有气无力地问。   “回现场。”张静干脆地说道。   我们最先回到的就是系列杀人案最后一个案子的案发现场,按张静的说法,这里的痕迹应该是最新鲜,最容易发现问题的。   同时,这里也是唯一一个没有被清理的现场。   自己的房子里发生了凶杀案,房东根本没心情过来看一眼。   “你说我是招谁惹谁了?本本分分地出租个房子,还摊上了这事,我找谁说理去?”房东替我们打开了门,唉声叹气地说道,“也就是我房子多,这一个房子的损失不算啥。唉,这房子想要卖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房门一开,一股浓郁的香味扑面而来,熏得我和老罗同时转身,就连见惯了大场面的张静也皱了皱眉。   “这什么味儿?你洒香水了?”张静问房东。   “我一个大男人,用那玩意儿干啥啊。”房东也是一脸的不适,“房子被封了之后我就一次没来过,我还合计是你们觉得味儿太大,撒的香料呢。”   张静轻轻摇了摇头:“奇怪,没人清理过的话,应该是血腥味儿啊。行了,我们进去看看吧。”   她想了一下,暂时放下了这个疑问,带着我和老罗走进了房间。出于对这里的厌恶,房东就留在外面等着我们。   这是一个一居室的单间,进了门厅就是客厅,右手边是大约二十平方米大小的卧室,左手边是餐厅、洗手间和厨房。   被害人小何遇害的地方就在卧室那张双人床上。张静站在门边打量了一下房间:“被害人和凶手之间的确没有发生过打斗。”   “你怎么那么肯定?”老罗下意识地问道。   “房间很整洁。”张静说。   “有可能是凶手打扫过呢?”老罗问。   “平时让你多看书。”张静恶狠狠地瞪了老罗一眼,“勘验报告里说得明白,没有刻意清理过的痕迹。”   “这是我们难得意见统一的地方。”老罗摊了摊手,“我们都认可凶手没有清理过现场,但是凶手既然进入过房间,就不可能不留下痕迹,所以,毫无疑问了,杜华就是凶手。”   “你到底是哪伙的?”张静狠狠地瞪了老罗一眼。   “和我是哪伙的没关系啊,这是我能看到的事实嘛。”老罗无辜地说道。   “就你那瞎眼睛,能看出什么事实来?”张静撇了撇嘴,“骡子的视力可不咋样,要不然怎么总踢伤人呢。”   “我踢伤人那是因为有人在后面惹我。”老罗顺嘴答道。   “跟静斗嘴,亏你想得出来。”我摇着头,笑道,随手在房间的一张书桌上翻动着已经落满灰尘的书。   “小明哥,别动。”张静突然说道。   我一愣,她已经快步走到了我的身边,俯下身看着书桌上的小书架。   难得,小何竟然还是个爱看书的姑娘。虽然她看的大部分都是市面上流行的玛丽苏言情、穿越小说,看起来还是在地摊花十块钱一本买来的盗版货,不过数量倒是不少,摆满了整整一个小书架。   唯一一本看起来像是正版的书竟是雷米的《心理罪》。只是这本书的封面实在奇葩,深暗的蓝色放在一堆书里格外扎眼,却又丑到让人难以直视,无法分辨是正版还是盗版。   我随手翻了翻,扉页上雷米苍劲有力的签名告诉我,这是毫无疑问的正版书。我见过他的签名,他的爱人也是我们这个圈子里颇受人爱戴的律师,是以我有幸见过雷米几次,索要过他的签名书。   这本书,小何应该没少翻阅,一本笔记本上是密密麻麻的对《心理罪》的书摘。只是不知道,在她的生命受到威胁,行将走到尽头的时候,她是不是盼望着那个木讷、内敛,偶尔又有些小狡黠,将所有重担都扛在自己肩上的警察方木会出现在她的面前,对她说“我是方木,我是警察,我会帮你,我会将凶手绳之以法”。   方木没有来,他毕竟生活在另一个世界。   来的是我们,但愿我们可以完成方木的职责。   张静细细打量着这一书架的书,眉头微皱,顺着她的目光,我也微微皱起了眉。   这一书架的书怎么看怎么别扭,只差两三本就能完全摆满,现在却因为缺失了几本,整架书都斜靠在一边才能立住。   张静对这些书颇感兴趣,她一本一本把这些书从书架上拿下来,却并没有放回去,眼睛盯着原来放书的地方,突然笑了一下。   “咋的了?神经兮兮的。”一直紧张地看着张静的老罗忍不住问道。   “缺了本书。”张静指着书架最边上的位置说道,“这地方原来应该放着一本书。”   “你怎么知道?”老罗问。   我推了推眼镜,仔细看了看,笑了一下,张静说得没错。那个地方的灰尘比较新,之前应该放着一本很厚的书。   “什么书能有这么厚?”张静伸出右手,拇指和食指比画了一个大约五厘米的宽度。   “新华字典。”老罗想都不想就说道。   “小明哥,我真同情你,整天跟这么个不学无术的人混在一起。”张静看着我,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都习惯了。”我摊了摊手,笑道,“你们俩赶紧结婚,你就能拉高他的智商了。”   “平均智商都被他拉低了好吧?”张静白了我一眼,想了一下说,“新华字典可没有这么宽。你们不觉得这屋里缺点什么东西吗?”   “缺东西?这我还真没看出来。”老罗的目光在屋子里转了一圈,茫然地摇了摇头。   “你还是别说话了。”张静连忙摆了摆手,“我今天真没有力气打你。你们看到照片了吗?”   她这么一提醒,我才恍然大悟,整间屋子里竟然没有一张照片,不过,我随即意识到,这似乎并没有什么奇怪的。   “要不怎么说,男人是这个世界上最粗心的动物呢。”张静鄙夷地看了我一眼,“任何一个女孩儿,不管长得怎么样,只要没有应激障碍,都爱照相,都有厚厚的几大本影集。你们看到了吗?”   “所以……”我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缺的那本书就是影集?”   “说不定是借人了呢。”老罗说。   “你出去吧,我求你了。”张静一脸哀求地看着老罗,“你就不能把这事往案子上想想?”   “我是在往案子上想啊,想最坏的结果嘛。”老罗一脸的无辜。   “算了。”张静没好气地瞪了老罗一眼,拨通了一个电话。   “我是张静,我问你们,在现场,你们发现过被害人的影集吗?没有?三个被害人的影集都没有吗?嗯?被害人的手机里也没有照片?好,我知道了。”张静说着,挂断了电话,“好了,这回事实就很清楚了。有人不仅拿走了三个被害人的影集,还删除了她们手机里的照片。”   “能这么做的人,只有凶手。”我点了点头,“这就说明三名被害人和凶手都认识,甚至有过合影。”   “和三名被害人都有接触的人不就是杜华吗?”老罗说。   张静终于再也无法忍受了,她一把抓住了老罗的胳膊,腰身一扭便背靠向了老罗,“嘿”地娇叱了一声,身子猛地向前一倾。下一刻,我眼睁睁地看着老罗腾空而起,他还来不及惊叫出声,便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五官扭曲地呻吟着。   张静没事人一样拍了拍手:“之前负责调查的警察认为,凶手窃取被害人的子宫是出于某种变态心理,在选择作案目标上是随机的,只是恰好都是外围女。所以,对三名被害人之间是否有关系并没有进行深入调查,现在来看,这就是我们唯一的突破点了。我这就回去查这件事。小骡子,别装死。”她踹了一脚躺在地上呻吟的老罗,“小明哥你们两个回去想办法拖住法院,别让他们这么快下判决。”   “我哪有那能耐啊。”老罗苦笑,“司法公正,懂吧?”   “你是回去给老罗叔洗脚做饭还是干吗的我不管,反正,这事要是在我查明白之前下判决了,你就等着从未婚变已婚吧。”张静蹲在老罗的面前,微笑着说道,“我可是很期待哦。”   我下意识地后撤了两步。此时此刻的张静,看上去是纯良无害的大白兔,但威胁的意思已经不言而喻,一言不合可能就是一场腥风血雨。   5   防着自己又一次被调离这个案子,张静极其霸道地休了假,递上去的却是一张空白的假条。病假事假随便她领导去填,总之,假要休,钱不能扣。   更无耻的是,虽然休假,她却成天泡在办公室里,用着厅里的电脑,调着厅里的资源。她领导有心给那个张姓的政法委书记打个招呼,可张静那句“你犯错误的时候我都没找你家长,我犯点错误你就叫家长,好意思吗?”又让他实在下不去手,只能早来晚归,一到厅里就把自己关进办公室,眼不见心不烦。   而我和老罗就成了她的跟班,只要她需要外出,我们两个就谁也跑不掉,必须全程陪同。   就这么忙活了三天之后,我们终于查到,三名被害人虽然互不相识,却有着相同的工作经历,她们陆陆续续都曾在本市的一家香水企业工作。   凶手会是这家公司的人吗?   张静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而是马不停蹄地带着我们逛起了商场。   “大姐,你这么做是不是有点太不要脸了?”老罗领带松松垮垮地挂在脖子上,不停地用手扇着风,像条狗一样吐着舌头,说道。   “你懂什么?这是查案需要。”张静白了老罗一眼,走到了一家化妆品柜台前,“小姐,麻烦你把所有的香水都拿出来给我看看。”   “我没带钱啊。”老罗说着,顺手把他的钱包塞到了我的口袋里。   “谁说用钱了?”张静“切”了一声,挨个打开香水的样瓶,凑上去闻了闻,每闻过一个,都会略显失望地摇摇头。   “你在找什么?”我忍不住问道。   “香水啊。”张静鼻子工作不停地说道,“我查过了,前两起案子的现场后来也发现了那股香味。负责办案的刑警说调查现场的时候还没有那个味儿,他们可没人用香水,房东和杜华也不用。三个被害人虽然用香水,不过,用的都不是这一种。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是凶手身上的香水留在了现场。”   “可是那个味道……”我皱了皱眉,“那可不像是留了很久的。”   “对。”张静点头,“所以这是一种很特殊的香水,时间越久,味道越浓。”   “啊。”售货员突然惊呼了一声,“你说的那个香水我知道。闻起来是不是就像麝香、百合混合在一起的?”   “对,你知道?”张静愣了一下。   “嗯。”售货员点了点头,“你也不用找了,买不到的。”   “为什么?”张静问。   “卖得不好啊。”售货员说,“那是咱们本市自己的香水厂产的,香水挺好,前调是米花、意大利橙油,中调是蓝色荷花、姜百合、印度檀香、澄金兰,后调是白琥珀、麝香、露葐百合。那款香水只要不洗,喷洒到身上后,时间越久,味道越浓,比香精还好用。过个三五天,那个味道隔老远都能闻到。香是挺香的,不过,那不就是告诉别人自己好几天不洗澡了嘛,还容易蹭到别的地方,卖了不到一年吧,实在卖不动,就不卖了。”   我和张静对视了一眼,同时忽略了一脸茫然的老罗。   事实已经很清楚了,凶手就是现在还在使用这款香水的人,有很大的可能,这个人就在这家公司。   “应该,凶手和杜华也认识。”在去往那家香水公司的路上,张静突然说道。   这一次,老罗明智地没有接话,扮演这个角色的人只好换成了我:“为什么?”   “连续三次,每次都是被害人和杜华发生关系之后,凶手才出来杀人,他虽然很好地隐藏了自己的痕迹,却没有清理杜华的痕迹,说不是陷害,你们相信吗?”张静说,“走,我们先去找杜华。”   老罗依言调转了方向,二十分钟后,我们再次在看守所的会见室里见到了杜华。他的精神状态非常糟糕,整个人萎靡不振,黑眼圈浓重得不用画眼影也能装熊猫了。和我们上次见面只过去了不到十天的时间,可他瘦了能有一大圈。大概是意识到了法庭审理的结果不会太好。   “简律师,罗律师,你们来了。”杜华有气无力地说道。   “还没死呢,至于这样吗?”老罗惊讶地问道。   杜华只是苦笑了一下:“我真冤。有机会麻烦你们给我爸妈带个话,就说我不是凶手。”   “杜医生,我们还没有放弃这个案子,幸不辱命,现在查到了一点重要的线索,不过,需要你帮忙。”我连忙说。   生的希望再次出现在了眼前,杜华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张静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个塑料袋,里面是一块碎布,塑料袋密封得很紧,她看了我一眼,屏住了呼吸,恶作剧一般突然打开。   我刚意识到不好,比在被害人小何家里闻到的那股味道更浓郁的香味已经扑进了我的鼻腔,立刻让我头昏脑涨。   “你从哪弄来的?”老罗一下子跳了起来,捏着鼻子问道。   “这么重要的东西,我当然要搜集起来了。”张静满意地笑了笑,“杜医生,麻烦你好好回忆一下这个味道在什么地方闻过。确切说,是在什么人的身上闻到过。”   杜华眉头紧锁,张着嘴呼吸着:“是她,就是她身上的味道。”   “谁?”张静马上追问道。   “郑丽丽,我的一个患者,这个味道,没错。”杜华说,脸上浮现了一丝犹疑,“这案子,和她有什么关系?”   “现在还不知道,不过,这个味道,很有可能是凶手留在现场的。”张静快速收起了碎布,封好了塑料袋,“我们这就回去查这件事。”   说完,她带着我们离开了会见室,身后传来了看守所武警不满的声音:“这什么味儿?呛死人了。”   我们很快就查明,杜华口中的郑丽丽就是三名被害人曾工作过的那家香水公司的老总,这款销量不佳的香水也正是她研制的。因为子宫受损,郑丽丽无法怀孕,多次找杜华尝试做试管婴儿,然而,却始终没有成功。   “要说这个女人,确实有可能这么做。”那天去抓捕杜华的警察听了我们的话后,想了想说道,“虽然不太清楚原因,不过这个女人看杜华的那个眼神,我可是记忆犹新,那是恨不得碎尸万段啊。按说,就是一次医疗失败,原因还不在杜华身上,不至于吧?”   “那可不好说,没准儿还有别的事呢。你们还是再好好查查这事吧。”张静说,“行了,本姑娘的任务完成了,接下来就看你们自己的了。”   “张警官,这事,我看就你带队吧,怎么说也是你查出来的。”这名警察不好意思地说道。   “可别说和我有关系,我现在在休假。”张静连忙说道,“让我们领导知道,再把我调你们基层来。”   “那可是我们基层警察的福音啊。”这名警察恭维道,“你一定会成为当代的女福尔摩斯。”   “那本姑娘可就亏大了。”张静翻了个白眼,“基层哪有坐厅里舒服啊。”   “这个郑丽丽,肯定也不是凶手吧?”我的邻居这个时候已经喝完了一整杯红酒,脸色绯红,格外诱人,她有些目光迷离地问道,“她也是个女人啊,女人怎么会对女人做出那么残忍的事?”   “女人狠下心来,比任何一个男人都要残忍。”我笑了一下,“警方对这个郑丽丽展开了调查,在她的私人实验室里,找到了三名被害人的子宫,还有制作麻醉药剂的设备和材料,以及注射器、手术刀等作案工具。”   邻居惊呼了一声,伸手掩住了嘴:“她为什么要那样啊?”   “这是一个很悲伤的故事。”我把瓶子里最后一点红酒倒进杯里,抿了一口。   案发那年,郑丽丽三十四岁。   在郑丽丽只有十四岁的时候,一个深夜,一个母亲带回家中的陌生男人,一个粗暴的举动,让一个女孩儿一瞬间成长为一个女人。   她哭叫,她吵闹,她厮打,她希望能引起相依为命的母亲的注意,可让她无法相信的是,她的母亲就站在门边,安静地看着她。   那个女人,用郑丽丽的初夜换来了两千块钱。   要是有个父亲该有多好,郑丽丽如同一具死尸,躺在男人的身下,听着他粗重的喘息,承受着他用尽全力的冲击,忍受着下体撕裂的痛楚,想着,父亲一定不会看着她就这样被人凌辱,一定会杀了那个男人。   可是她没有。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就连她母亲也不知道。因为,她母亲就是一名失足妇女。   她经常带着陌生的男人回家,那些男人看向她的目光让她害怕,那是饿狼见到小白兔时一样的眼神。   她发疯一样学习,希望早日离开这个家庭,然而,这个十四岁的夜晚,彻底改变了她的命运。   从那天开始,郑丽丽就成了母亲手中赚钱的工具,期间屡次堕胎,直到她考上大学离开家,才算脱离了地狱一般的生活。   她学的是医学,本硕连读,整整六年,她没有回过家,没有和母亲通过一次电话。   讽刺的是,她所有的生活费、学费却还是用她母亲的方式赚回来的,甚至赚到了她创办公司的起步资金。   之所以要办香水公司,用她自己的话说,她是脏的,是臭的,这种脏臭无法祛除,只能用浓郁的香水来掩盖。   她并不痛恨所有的失足妇女,有些人毕竟是受生活所迫。   但那些为了追求奢华生活,因为一般工作收入太少而失足的女人,却让她无比痛恨。她们作践着自己的身体,也影响着别人的价值观,甚至可能毁了她们的孩子。   “取走被害人的子宫,就是因为她觉得那些人不配有孩子?”邻居恍然大悟,却又微微蹙眉,“难怪,她要用局部麻醉,让被害人看着自己的子宫被取走,这是让她们明白自己的罪应该受到什么样的惩罚啊。可是,那也没必要收藏起来吧。”   “还记得我说过吧。”我笑了一下,我这个邻居的思维让我很意外,她竟然也有如此敏锐的洞察力和分析能力,“郑丽丽一直在尝试试管婴儿,却因为子宫受损,一直没有成功。她切除被害人的子宫,或许有你说的那个原因,但是,更重要的是她在做一个医学实验。她想把这些人的子宫移植到自己的体内,而且,已经取得了一定的进展,给她足够的时间和足够的材料,说不定,她还真的能成功。”   “那为什么,她要针对杜医生呢?”邻居歪着头,可爱地笑着问道。   “这个啊,你绝对想不到。”我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杜华也是倒霉催的,他和第一个侵犯郑丽丽的人长得实在太像了。”   “好了,故事讲完了,现在来说说我们之间的事。”我笑了一下,“为什么一定要走上这条路呢?”   邻居愣了一下,看向我的目光渐渐冰冷。“你以为我愿意吗?”她冷笑,“我没学历,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我家里又急需一大笔钱,我能怎么办?我是没什么资格这么说,但那些为了享受而干这行的人我也瞧不起。再说了,造成这一切的,不正是你们男人的需求吗?你们没这个要求,怎么可能会有这些人?”   她的怒火让我惊愕不已,而她的话更是让我无从反驳。   我很想说一句,坏的人是你,凭什么要让别人处处提防你?   可面对她,我却无法把这句话说出口。   砰砰砰。   我刚想说点什么,突然传来了敲门声。我带着疑虑打开房门,门刚打开一条缝隙,便被一股大力撞开,接着冲进来几个穿着制服的人,不由分说地把我按倒在地,反铐了我的双手。   “老简?你怎么在这儿?”带队的警察正是我的同学老赵,如今已是所长的他一见是我,一脸不敢置信,又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骂道,“你咋也干上这事了呢?你对得起老罗?你对得起张静?”   “这是我家,你好歹容我说句话吧?”我苦笑了一下,“你们这是干什么?”   “误会,误会!快给简律师松开。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这个老处男终于耐不住寂寞了呢。”老赵愣了一下,连忙说道,“我们接到线报,刚扫了一个涉黄的场子,这不是有人举报这里还藏着一个小姐嘛,我们就过来看看。”   “你看我这儿像藏着小姐的样吗?”我揉着手腕,笑道,“这事传出去,静不得爬起来弄死我啊。”   提到张静,老赵的神色也黯淡了下来,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你这是又惹到谁了吧?”   “你们要找的人是我。”我的邻居,原本一直安静地坐着,这时候突然站了起来,说道。   “张……”老赵惊讶地看着这个女孩儿,不敢置信地看了看我。   “她不是张静,是我邻居。”我苦涩地说道,“不怪你,我第一次见到的时候,也差点儿认错。”   “我就是你们要找的那个……”邻居咬了咬牙,说道,“卖淫女!”   这句话一出口,我们所有人都是大惊失色。   “你……”我连忙说道,却被她阻止了。   “简律师,听完了你的故事,我明白了很多事,我想做个好人了。”她笑了一下,“有些代价,是我必须要付的。”   “老简,这……”老赵看着我,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和简律师无关。”邻居说道,“他只是请我来喝杯酒,聊聊天,不信你们可以搜一下。”   老赵想了想,终于还是点了点头,示意警察们在我的房间里搜查了起来,足足过了有十分钟,这些人才摇了摇头。   老赵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我就说,老简不会做这种事的。把她带走。”他向站在我的邻居身边的警察说道。   “对她好点,她……”我连忙喊道。   “我懂!”老赵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放心,回去问个话,争取连案底都不留。对了老简,将来你不做律师了,可以考虑到我们这边来,虽然不知道你们聊了什么,但能说服一个人转性,你绝对是把干警察的好手啊。”   “我可没那个能耐。”我摇头苦笑,“我能说服她,是因为她本性就是好的。”   “简律师,你放心,等我出来,我一定会找份正经工作的。”已经走到门边的邻居怔了一下,没有回头,说,“姑奶奶就不信了,还有我过不去的坎!”   “好。”我愣了一下,用力点了点头,“我等你。”   她最后那句话说的,和张静真像。   “对了,我姓张,我叫张静。”邻居突然回头,粲然一笑,我却彻底怔住了。 005 仲夏邪火   世界上的一切光荣和骄傲,都来自母亲。   ——高尔基   1   “还有事儿?”   我连核对都没核对,就在工资表右下角签了名字,盖了印鉴,抬头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财务大姐,忍不住说:“大姐,这么多年了,你的账从没出过问题,我放心。”   “不是,小简,账上的钱……”财务大姐为难地看着我。   “我知道了。”我尴尬地点了点头。   不用说,因为我的不务正业,律所的账又一次入不敷出了。难得的是,对这一切了如指掌的财务大姐竟然没有任何离职的意思,甚至主动找我要缩减自己的薪水。   “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你和小罗是难得的好人,跟着你们,心里舒坦。”这个比我还要大十岁的财务大姐在老罗和张静离开,律所的经营陷入困局的时候是这么跟我说的,“我们都是这个想法,困难时期,能省一分是一分。”   “刷我的卡吧。”我想了想,便从钱包里抽出了卡,顺便把网银的U盾也一并交给了她,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甚至都不用提醒她密码。   “小简,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十几号人,人吃马嚼的,这可不是小数目,靠你一个人的积蓄,怎么够?我看,你还是把丢掉的业务再捡起来吧。”财务大姐收好了东西,耐心地劝道。   “你容我再想想吧。”我苦涩地笑了一下,“老罗和静不在,我是真没有信心,这块金字招牌要是砸了,我对不起他们啊。”   “他们毕竟已经……”财务大姐叹了口气,终究没有再说下去,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简大哥。”她刚走,林菲就冒冒失失地推门闯了进来,手里还抱着个盒子,“那个画家又送东西来了,怎么处理?”   我怔了一下,一拍脑门,困扰我的经济难题竟然就这么迎刃而解了。   林菲口中的这个人叫赵平,是本市著名的印象派画家,举办过多次个人画展,他的画作曾经拍出过五百万的天价。   因为一些特殊的关系,每年的7月份,赵平都会给我们寄来一幅他的新作,至今已经持续了小十年。   他说,这是为了纪念他的新生。   我、张静和老罗都是没什么艺术细胞的人,对这些只觉粗糙的作品并不感冒,不过老罗还在的时候,这些画作都是要小心收藏的。   “等那哥们儿百年之后,咱们手里这些东西就值钱了,到时候随随便便拍卖一幅。别说在国内,就是去荷兰,都够咱哥俩儿买块地,吃几辈子的。”老罗总是咂着嘴这么说。   这个主意还是张静提出来的,甚至霸道地要求占四成的利润,当然我和老罗也没有均分剩余的利润,因为张静多出来那部分利润是从老罗手里抢来的,我和她一样,也是四成。   这种事也就是嘴上说说,至少,我从没有当过真。可老罗却没少在我面前磨叽,说得烦了,我就会说把我那些利润都给他,我一分不要,可这小子却又说什么都不同意了。   “我要是收了,静非扒了我的皮。”老罗总是哼哼着说道。   可惜,这两个小财奴都没有等到赵平仙逝的那一天就留下了这些东西先一步离开了这里。   “简大哥,你又走神了!”一看我的样子,林菲就知道,我又陷入了某些回忆里难以自拔,她不满地把那个箱子往我面前一拍,“这个怎么处理,你倒是给个话啊。”   “菲啊,去联系联系,看看有没有人愿意买他的画,连老罗办公室里那几幅,都一起卖了。”我想都不想就说道。   对于这个决定,林菲先是愕然,继而便点了点头,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决定这样做,我没有任何的愧疚,反正老罗和张静还在的话,他们自己也是要卖掉的。区别在于,他们卖掉的钱归他们自己,我卖掉的钱是要投入律所维持运营的,谁叫这个烂摊子是他们俩留下的呢?   今天就讲讲这个画家赵平为什么要每年给我们寄一幅画吧。   那是2006年的7月份,天气最热,太阳最毒的时候。   那一天,烈日当空,天空一丝云都没有,湛蓝的天、刺目的光晃得人眼睛生疼,不敢直视。太阳火辣辣地炽烤着大地,隔着鞋底也能感到地面的滚烫,就连吸入肺里的空气都热得呛人。地面一缕风也不见,平日里高傲得只喜欢随风轻摆的枝叶垂头丧气地耷拉着,一条大黄狗慵懒地趴在树荫下,整个头都放在了地上,有气无力地吐着舌头,对走过它面前的人甚至连眼皮都懒得动一下。   那是下午一点多,正是人最困倦,最迫切渴望午休的时候。   在一个堆满了废旧报纸和矿泉水瓶子的院门前,一个穿着洁白连衣裙,长发披肩,背着LV最新款皮包,皮肤白皙的女孩儿一脸的震惊与失望,眼眶泛红,眼泪就在眼眶里打着转。   “分手吧。”她干涩地对身边的男孩儿说。   “钱就那么重要吗?我什么时候缺过你钱花?”男孩儿神情苦涩,辩解着。   “这不是钱的问题,是你骗我。”女孩儿骤然提高了声音,“你妈就是个捡破烂的,你就住在这个垃圾场里,可你呢?你告诉过我这些吗?你是没少给我花钱,那又能怎么样?能改变你出身垃圾场的命运吗?你从来没告诉过我这些,你今天可以隐瞒你的身世,明天呢?谁知道你能干出什么来?你连这些垃圾都不如。拿开你的手,脏!”   女孩儿挣脱了男孩儿的手,有些失神:“你知道吗?我看到这一切的时候,我努力闭上眼睛,我想这是一场梦,等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一切都很美好,很浪漫。我家里从来都是把我当成公主来宠爱的,这种地方,我怎么可能跟你来这种地方?”   她转过身,任凭男孩儿在她身后喊得撕心裂肺,也没有回头,蹒跚着离去。   眼泪滴落在地面上,瞬间便被蒸发,恍若从未出现。   男孩儿紧闭着双眼,双手死死地握成了拳头,脸上的肌肉扭曲着,让他的面部无比的狰狞。最终却颓然地垂下了头,转身走进了院子,却步履蹒跚,丢了魂儿一样。   一个穿着打扮和这个乡下环境格格不入的男人却在这个时候走出了隔壁的院子。   他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衬衫,裤线笔挺的黑色西裤,擦得锃亮的黑色皮鞋。看上去,他大约三十多岁,棱角分明的脸上戴着一副无框眼镜,一脸的斯文。他皮肤白皙,一看就不是这里的人,背上还背着一个硕大的画架,手里提着画箱。   无论看向哪里,这个人的目光中都带着些审视,似乎想要把看到的一切都记录下来,唯独走过邻居家院子的时候,他嫌恶地皱了皱眉。   那个院子里住着的是一个年逾七十的老太太,她以拾荒为生,院子里总是堆满了各种各样用来换钱的垃圾,常年散发着令人作呕的味道。   她还有一个儿子,今年刚上大二,经常不在家。   中年人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院子,快步走了过去。   他离开后大约半个小时,那个之前和女孩儿争吵的男孩儿再次走了出来,他已经换上了一张温和的笑脸,慢慢向远处走去。   只是他的双眼依旧无神,微笑并不能掩饰他心中的伤感。他的膝盖和鞋尖上都有明显的灰尘,显然他曾在某个角落里痛哭,却连擦拭的心思都没有。   天气愈发的闷热了,却终于有了一丝风,只是风中裹杂着的潮热让人更加难受,浑身都黏糊糊的。   远处,几朵乌云不紧不慢地向这个山村移动着。   男孩儿走后不过五分钟,这个堆满了垃圾的院子里发出了一声不易察觉的闷响,接着一股淡淡的青烟从与隔壁相邻的墙角一个不为人注意的角落里飘散出来。那股烟越来越浓,一团火苗儿闪烁了一下,骤然变大,短短的几分钟,浓烟与烈火就淹没了这个破旧不堪的院子。   当人们发现的时候,大火已经彻底失去了控制,火速赶到的消防队员只来得及控制火势不去波及周围的邻居。对于处在火灾中心的房子,因为院子里堆满了易燃物,火势已经完全失控,只能眼睁睁看着它逐步走向坍塌,焚为灰烬的命运。   “我妈,我妈还在里面啊!”混乱中,那个本已离开的男孩儿声嘶力竭地哭喊着,不顾人群的阻拦,想要冲进火海,却被健硕的消防员死死抱住。   “我去!”一名消防员咬牙冲进了火海,炽烈的火焰隔着消防服舔舐着他的皮肤,让他疼痛难忍,但他坚持着向火海中央靠近。他的身后是人们关切又担忧的眼神,是那个孩子声嘶力竭的吼叫,撕心裂肺的哭泣。   那眼神落在他的身上,给了他前进的勇气;那吼声刺激着他的耳膜,让他不忍回头;那哭泣冲击着他的心,让他义无反顾。   然而还没等他冲到房子前,轰隆一声,房子轰然坍塌。巨大的冲击甚至将他掀翻在地,可他的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堆废墟,一脸的惊恐。   就在刚刚那个瞬间,他眼睁睁地看到,一个身影就站在窗子前,双手抓着窗框,随着房子的坍塌,那个身影也被埋进了废墟。   自始至终,她就站在那里,却没有发出哪怕一声呼救。   一点儿,一点儿声音也好,消防队员就不会因为浓烟与火光错过了救她的最佳时机。   两个小时后,大火终于被熄灭,大雨也姗姗来迟。   你若再来得早一些,是不是这场惨剧就不会发生?孩子是不是就不会失去挚爱的母亲?   你来了,一切都结束的时候你来了,可除了洗刷掉罪恶的痕迹,阻挡人们抢救财产的最后努力,你来的有什么意义?   冲进火场的消防员仰着头,任由雨水冲刷着脸颊。他觉得眼睛酸酸的,那雨水咸咸的。   人们冒着雨清理着现场,废墟中,一个伛偻的身形蜷缩着。她的一双手努力地抓着被她压在身下的窗户,那里似乎是她唯一的生路。可直到被死神夺去生命,被烈火焚为焦尸,她也没能逃离囚禁她的牢笼。   生与死,只有短短的一窗之隔,却成为她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   她面目狰狞,牙关紧咬,分明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却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也许,她害怕自己的嘶喊会让那个孩子不顾一切。   人们好奇,那一扇并不坚固的窗子怎么就会要了一个身子硬朗的人的命?当消防员把尸体抬起的时候,人们惊讶地发现,在残留的废墟上,捆绑着几根已经烧得发黑的铁丝,这几根铁丝将窗和窗框死死地连接在了一起。   “什么人这么残忍?!”带队的消防官兵忍不住说道,他已经在心里将这起火灾定性为人为纵火了。   消防官兵很快就在废墟中发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在判断为起火点的院子里的垃圾堆残骸里,消防官兵找到了一个被烧得变形了的花露水瓶子,里面甚至还有一点残留;几个同样被烧得变形了的矿泉水瓶子,里面同样也有一些液体残留;在倒塌的房子里,他们找到了一听只剩下半罐的可口可乐。   花露水本身就是易燃物,这让消防人员轻易判断出,就是这个东西是罪魁祸首,让大火在短时间内就失去了控制。   这个农村虽然也有人使用花露水,但消防员找到的这个牌子的花露水,却是大家都没有用过的,听说那是个国外的大牌子。不过还是有人认出,这个东西,死者隔壁住着的,一个月前才来到这里的城里人手里好像就有一个。   消防员请求刑警队协助调查此事。经查,这个男人叫赵平,是一个赫赫有名的画家,为了准备四个月后的一个全国性的研讨会,他才到这个乡村来采风的。   警方起初并不认为赵平涉嫌纵火,毕竟他是一个有学识、有文化、有素质,甚至受到很多人敬仰的人。但随着调查的深入,赵平的嫌疑却越来越大了。   自从搬到这里之后,赵平就不断地和死者发生冲突。   赵平作画的时候需要安静,可死者只要在家,就无时无刻不在整理她捡拾回来的那些垃圾。易拉罐和矿泉水瓶子被踩扁的声音严重干扰了赵平的创作。   他多次与死者交涉,却始终未果,终于放下了狠话:“迟早有一天,我一把火烧了你这些破烂!”   这句话,很多村民都听到过。   发生火灾的那天,赵平更是反常地在大中午人们都休息的时候离家,而就在他离家半个多小时后,火灾就发生了。这让人们不得不怀疑他与这场大火之间是否存在某种联系。   赵平对此的解释是他突然来了灵感,要以离村子不远的一个山洼为原型,创作一幅仙境画卷,那个时间段,那个山洼的景象是最美的。   作为一个印象派画家,他必须捕捉到那极短的、瞬间的美丽。   这个解释并不能让人信服。警方特意挑了一个差不多的天气,实地探访了赵平口中的那个山洼。萎靡的鲜花和枝叶,热浪翻滚的气流,知了有气无力的叫声,无论如何,那里和仙境没有一点儿相似之处。   或许是普通人无法理解画家眼中的风景,可赵平的画布上一片空白,一滴颜料都没有留下,这很难证实火灾发生时赵平在山洼里。   最重要的证据就是那个花露水瓶子,警方在瓶子上检测出了赵平的指纹。   归案后,对于警方的指控,赵平全盘否认。他坚称自己虽然威胁过死者,但那只是气急之下的发泄,希望死者能够有所收敛,完全没想过要付诸行动。   对于自己的花露水为什么会出现在火灾现场,他更是表示并不知情。   警方在经过周密的侦查后,最终还是认为赵平有作案动机,且证据确凿。尽管其本人否认,坚称案发时自己不在现场,作案手法也暂时没有查明,但一场大火足以销毁一些关键证据,延时诱发火灾也不是什么难事,消防部门正在全力调查起火原因。羁押期将近,警方便将此案先行移交了检察院。   反正最差的结果无非就是补充侦查,总比超期羁押引起民愤要好得多。赵平背后的能耐可不是这些警察能惹得起的。   所幸,对这件事,他的家里一直比较克制,坚信法律会还赵平一个清白。   2   我们接到这个案子的委托是那年的9月份,委托我们的人却是我们打死也想不到的。   那天中午,我和老罗吃过午饭后昏昏欲睡。张静更是无耻地抢占了空调下最好的位置,抱着她的熊宝宝,枕着老罗的大腿,听着窗外不知哪里传来的蝉鸣呼呼大睡。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就在这时候响了起来,吓得我和老罗一个激灵,差点儿从椅子里掉到地上。倒是张静,不满地看了一眼老罗,翻了个身,理都没理那个催命一般的电话。   我无精打采地接起了电话,只听了一句,整个人就彻底精神了。   “给你们十五分钟,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晚了后果自负。”打电话来的是检察院的罗副检察长。   他的语气很严肃,我不敢耽搁。老罗却是一副愁眉苦脸,不情不愿地抓起了车钥匙,拉起连眼睛都没睁开的张静下了楼。   十分钟之后,我们就到了罗副检察长的办公室。一见到我们,他二话不说就丢给我们一摞厚厚的卷宗。   “老罗叔,你看我们现在这个状态,能看明白这里面写的啥吗?”张静眯着眼睛,坐在沙发上不停地打着晃,含混不清地说道。   “你这丫头,跟这俩小子没学到好。”罗副检察长哭笑不得地说道,“简单点说,7月份的时候,发生了一场火灾,烧死了一个人,消防队认为是人为纵火,警方抓了一个嫌疑人,现在移交到我们这边,准备公诉了。”   我和老罗都是一脸不解地看着罗副检察长,还是没明白他为什么叫我们过来。   倒是张静,虽然看上去一脸的迷糊,心思却转得比我们两个快多了:“没搞头的话,这案子你还是别让小骡子和小明哥参与了。好不容易打下的金字招牌,别就这么砸到你手里。”   这一句话提醒了老罗,他赶忙说道:“当事人家境怎么样?有钱赚的话,接下来也没什么,输赢那都是执念。”   罗副检察长狠狠地瞪了一眼老罗和张静,笑呵呵地说道:“谁说要让你们代理了?”   “那您叫我们过来……”我愕然地看着罗副检察长。   “这案子现在有点儿小问题,警方没有查明嫌疑人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纵火的,消防队那边也还暂时没搞明白。”   “这不就是事实不清嘛。”张静耷拉着脑袋,“打回去让他们补充侦查不就行了?”   “事实虽然不清,但是证据却已经确凿了。”罗副检察长点上一支烟,“他有罪这是一定的了。不过,我总觉得这事儿没那么简单,很少有案子到了检察院,当事人还不认罪的。你们几个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就帮我这个忙?”   “嘿嘿,老罗叔,”张静清醒了一点,笑了一下,“你这么说话小心闪了舌头哦,光是我们接手的,到了你这边还不认罪的案子就十好几个了吧?”   “再说,我们可没闲着。”老罗眉毛一挑,“我们律所最近正是上升期,案子排得满满的,这一天天给我忙的,连觉都睡不好。”   “行了。”罗副检察长摆了摆手,冷笑了一下,“这话你忽悠忽悠别人就算了,忽悠我没用。昨天晚上不知道是谁,不到八点就睡得跟头猪似的了。你那点儿小心思,别以为我不知道。”   被人揭了老底,老罗倒是脸不红心不跳。   “还有你,静。”罗副检察长又把矛头指向了张静,“那几个让你们办的案子,最后不还是让你们名利双收?”   “你们可以自己搞嘛,这样就不会被我们小辈欺负了啊。”   “我们是检察机关,不是侦查机关。”罗副检察长无奈地说道,“干这个事儿,我们不专业啊。话再说回来,真出了冤假错案,十几年后让人查出来,我这脸往哪放?你们就忍心看着我晚节不保?”   “罗副检察长。”我犹豫了一下,“调查这个案子不是不行,可我们是律师,在接受当事人的委托前,我们没有资格对这件事进行调查取证啊。”   罗副检察长看着我,微微皱眉:“小简啊,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富有正义感的人,刚正不阿,你不来当检察官,我都觉得是个损失。怎么你跟我们家小杰共事这几年,也学着他一切向钱看了呢?”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连忙解释道,“名不正言不顺,程序要是出了问题,就算我们真的查到了什么,法律也是不认可的。这个,您老比我们清楚。”   “行了,你们自己去找当事人。”罗副检察长挥了挥手,“他要是同意,你们就随便折腾吧。”   罗副检察长金口一开,我们办起事来就顺利了许多,甚至连预约都免了,就在看守所的会见室里见到了赵平。   已经被关了两个月的赵平憔悴不堪,一脸的胡子,眼窝深陷,目光浑浊。整个人更是无比消瘦,只剩皮包骨头。这和我们印象中的那个白白胖胖的画家赵平简直就不像同一个人。   他坐在我们对面,不时动动身子,焦躁不安。   “你们这是虐待他了?”老罗拉住看守的武警,一脸莫名的兴奋。   “虐待他?”武警拉长了尾音,“罗律师这个玩笑咱可不能开啊。就这小子,他不虐待别人就不错了。”   “咋回事?”   “从收监那天起,这小子的状态就不太对劲,严重焦虑,整宿整宿不睡觉,还绝食。严重的时候,还弄伤过同监的犯人。”武警说,“现在我们都给他关单间了,每天跟伺候亲爹似的伺候他。不吃饭就挂葡萄糖,心理医生二十四小时陪他聊天,就差给他找个保姆了。这要死在我们这,就凭他的身份,有理我们都没地方说去。”   “那你可得记好我电话。”老罗掏出一张名片塞给了这个武警,“告诉你们领导,以后遇到麻烦事找我们,准没错。”   “行了,小骡子,干正事儿了。”张静狠狠地踹了老罗一脚,这才让他老老实实地坐好。   “赵老师,别紧张。”我尽可能温和地说道,“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杰明律师事务所的主任律师简明,这位先生是我们的副主任罗杰,这位小姐是省厅刑事技术室的张静警官。”   说话的时候,我一直观察着赵平的神色。在听到我和老罗是律师的时候,他的眼中多了一点活力,可当听到张静是警察的时候,他的眼中竟多了一丝怨恨,双手紧紧握成了拳头。   “别误会。”我连忙说道,“我们是受人委托来询问你的意见的,你是否愿意让我们做你的辩护律师?”   “有用吗?”赵平看着张静,神情冰冷,“他们都认准了我就是凶手,你们给我辩护又有什么意义?”   “当然不一样。”面对赵平的不满,张静竟然笑了一下,“你肯定没听说过这两位律师,迄今为止,他们接手的刑事案件,被告人都是无罪释放的。至于我,我一向是作为被告方的证人出庭的。”   也不知道张静是怎么想的,说到自己一向是作为被告人的证人出庭的时候,她竟然一脸的骄傲。   赵平不信任地看着我们,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话。   “你啥意思?干不干给个痛快话!”中午没睡好觉的老罗不耐烦地说道。   这句话加上老罗的语气让赵平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   “我可跟你先说明白,我们代理费很高啊。”老罗咂着嘴,“但我们肯定能把你救出来。和命比,那俩钱儿根本不算啥,再说了,你这样的,压根儿也不差钱,对吧?”   老罗的喋喋不休让赵平反感地皱了皱眉。   “赵老师,我这位同事就是喜欢满嘴跑火车,你别在意。”我连忙说道。   “刚才他说,一定能把我救出来,”赵平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是真的吗?”   我愣了一下,轻轻摇了摇头:“这个包票我不敢给你打。我只能跟你说说我了解的情况。”我顿了一下,见他露出了倾听的神情,才继续说道,“我们这次是受检察院的委托来找你的,你也知道,某种意义上,我们和检察院就是天敌。这次之所以找上我们,也是因为我们此前曾协助他们避免了几宗冤假错案。检察官在审查你的案件材料时,发现了一些疑点,但这些疑点还不足以证明你是无罪的。他们的精力有限,调查角度又与我们不同,希望我们能深入调查一下。”   “只要还有一线希望,你就不应该放弃,不是吗?”张静劝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还有一个月,你就要参加那个研讨会了吧?那个研讨会直接关系到你的艺术生命。”   也许是我的话让赵平燃起了一丝希望,也许是张静的话让他不甘心就这么认命。只是短短几分钟的纠结后,赵平的目光坚定了起来:“简律师,罗律师,我同意你们做我的辩护人。”   “你看,早这样不就好了?”老罗说着,从包里拿出了一份协议,“你在这上边签个字,按个手印,咱们的委托关系就算成立了。代理费那块儿先空着,你不用管,最后咱们再算总账,我估摸着……”   他说到这,突然怪异地看了张静一眼:“你踢我干吗?”   “我踢了吗?”张静一脸的无辜。   这个时候,赵平已经签好了合同。   我收起委托协议,问道:“有几个问题,我需要了解一下。案子发生的时候,你在什么地方?”   “我跟警察说过了,他们不信我。”赵平长叹了一口气,“起火的时候,我到山里去采风了,我回来的时候,火都灭了。听人说我才知道,我的邻居死在了火灾里。”   我稍一沉吟就明白了警方为什么没有认可这个不在场说明。如果使用了某种延时性的诡计,要引发大火,凶手并不需要在现场。   “我听说,你和你邻居的关系不太好?”   “至少表面上。”赵平苦笑了一下,“她总干扰我的创作,不过,她是个好人。听村里人说,她一辈子没结婚,她的儿子是她收养的。隔三岔五做点儿好吃的,也会给我送过去。怕我不习惯山里的生活,一些日常琐事,她也是经常主动帮我。不过,干我们这个的,脾气怪,有时候脾气上来了,骂两句是常有的事,谁会当真啊?”   “警察就当真了。”老罗说。   “是啊。”赵平苦笑不已,“就因为那一句话,他们就认准了我是凶手,这不是因言获罪是什么?”   “警方目前最直接的证据就是你那瓶花露水,那个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案发现场?”我问。   “我也不知道。”赵平摇了摇头,“可是你们想想,真要是我,我能不擦掉指纹吗?我能不关心有没有罪证留下吗?”   “也许你觉得大火能烧掉一切呢?”老罗想都不想就说道。   这句话让赵平为之一怔,竟无从反驳。   我和张静同时恶狠狠地瞪了老罗一眼,他不情不愿地嘟囔道:“好好,我不说话,你们问你们问。可我说的都是合理猜测嘛。”   “还有个问题。”我问道,“你到那个地方的目的是什么?”   “采风。”赵平说,“一个月后我有个作品的研讨会,这将直接决定我在艺术界的地位。顺利的话,研讨会上的作品会被送去参加国际大赛,所以我希望能拿出一幅震撼人心的作品。”   “我明白了。”我点了点头,笑了一下,“不过就靠你眼下这个精神状态,恐怕很难出来好作品啊。”   “我要是你,就该吃吃,该喝喝,你这段经历也是别的艺术家没机会经历的。那句话咋说来着?”老罗仰着头,想了半天,“总之那个意思就是,阅历越丰富,沉淀出来的作品就越厚重,越有冲击力,越值钱。”   我和张静无奈地抚了抚额头,这个老罗啊,不管干什么,最后都能拐到钱上去。   “你那会儿干吗踢我啊?”一走出看守所,老罗就忍不住向张静问道,“你看看,大事忘干了吧?代理费啊,除了钱,别的都不重要。这个当事人,绝对可以狠敲一笔的。”   “赚了钱你就买房换车跟我结婚了?”张静笑眯眯地问道。   “那不能。”老罗打了个冷战,“我觉得咱俩这事儿吧,还得好好研究研究,你看,就现在这样,不结婚不也挺好的吗?”   “老娘我都奔三的人了,你还研究什么啊?”张静怒火上涌,“是不是等着老娘我过了三十,没人要了,你就能不花钱把我娶回家了?想都别想,这事儿没门儿,我岁数越大,你要拿的钱就越多,这叫我的青春损失费。”   “你还没跟我说你干吗踢我呢。”老罗无奈地转移了话题。   “你赚钱又不给我用,我干吗让你赚到钱啊。”张静哼了一声,“小明哥,这笔钱咱们俩分,不给小骡子一分钱。”   “钱在哪呢?”我两手一摊,笑道。   “你是不是傻?你忘了这个赵平是干吗的了?”张静一脸无奈地看着我。   “画家啊,画家打官司也不能不给钱啊。”老罗梗着脖子,“就因为是画家,我还得多要他钱呢。”   “就你这脑子,得亏律所是小明哥说了算。不过也就那样了,你们这个律所不垮,我就烧高香了。”张静双手合十,说道,“相比于钱来说,这个赵平能给我们更贵重的东西。”   “更贵重的东西?”老罗想了一下,瞬间恍然大悟,向张静竖起了大拇指,“要说黑,还是你黑啊。不过,你们说,这个赵平到底是不是凶手呢?”   “我觉得,他不是。”我想了一下,“他是为了准备研讨会去那地方采风的,这个研讨会直接决定他日后能达到的高度,在这个时候,他没有理由去做杀人这种节外生枝的事儿。”   “我同意小明哥的观点。”张静点了点头。   “你什么时候反对过啊?”老罗撇了撇嘴,“要不你干脆跟他结婚算了。”   “你再说一句!”张静的眼中射出了一缕寒光,看得人直发毛,“小明哥那是我亲哥。”   “我也一直把你当亲妹妹啊。”老罗嘟囔道,眼看着张静一言不合就要动手,他连忙说道,“要我说,正因为这个研讨会至关重要,为了安心创作,赵平才更有可能杀人。”   “搬家不是比杀人方便多了?”张静冷笑了一声,伸手拿出了电话,“我接个电话。”   她走到一边,和电话里的人聊了几句,神情严肃地走回我们的面前:“我就知道,小明哥的钛合金眼肯定没问题。”   “这么快就有发现了?”老罗讶异地问道。   “这就叫吉人自有天相,跟姐姐混,保你鸿运当头。”张静拍了拍老罗的肩膀,“我都觉得,你们应该支付我代言费了。走,跟我去师范大学一趟。”   “你那叫吉祥物,不叫代言人。”我忍不住笑道。   3   张静接到的那个电话是她一个高中同学打来的。她那个同学现在在保险公司做理赔员,据说她正在处理一宗理赔业务,死者就是我们接手的这宗案件里的被害人,而投保人,就是死者的养子赵宇。   赵宇是在火灾发生前一个月给死者投的人身意外伤害保险,理赔金额高达三十万。投保后没多久就发生了这样的事儿,让张静的这个同学感到不太寻常,希望张静能够动用关系查一下这件事儿。   如果这把火是赵宇放的,那他就涉嫌骗保了。   赵宇今年二十岁,就在师范大学物理系就读大学二年级。   我们找到了赵宇的宿舍,却被他的同学告知,这个时候,赵宇应该一个人在篮球场打球呢。   这个秋老虎肆虐的天气,稍微动一动都会大汗淋漓,可赵宇却在这时候练球,这让我们有些难以理解。   “那小子就那样,说这才能锻炼意志力。”他的同学,光着膀子,只穿着一条内裤,毫不避讳张静就在面前,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下去,有意无意地展示着自己的肌肉。   老罗不动声色地站在了张静的身前,胳膊微微用力,鼓胀的肌肉撑起了衣袖,一下子就把那个学生给比了下去。   我冲着张静挤了挤眼睛,却见她正捂着嘴偷笑。   老罗并不像他嘴上说的那样,不打算和张静在一起。他根本就是很紧张她,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死活不同意和张静结婚。   那时候,这个问题困扰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也懒得去找到答案。说实在的,他们两个就这么拖下去,我们三个还有在一起的可能,要是他们两个真结婚了,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或许,那时候我就必须要离开了。   我做了最坏的打算,却没想到,最后离开的人并不是我。   师范大学露天篮球场在几栋宿舍中间的空地上,除了供学生们运动健身,篮球场四周的栏杆也被学生们利用了起来。正当午时,一床床被子挂在栏杆上,也是一道引人注目的风景。   偶尔还能见到不知什么原因留在被子上的地图。   一个留着一头利落短发,身形略显瘦削,一张脸棱角分明,脸上挂满了汗珠,穿着运动服的男孩儿就在这些“被子观众”的注视下,一个人对着篮筐挥汗如雨。   他站在三分线外,篮筐斜45度的位置上,双眼鹰一般盯着篮筐,扬手,跃起,手腕轻抖,篮球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应声入网。他走到篮下捡起篮球,再次退回到刚刚的位置,扬手,跃起,手腕轻抖……   他不知疲倦地重复着这个动作,对于出现在旁边,观察着他的我、老罗和张静视而不见。这孩子脸上的表情也异乎寻常地复杂,麻木,冷漠,目光中似乎还带着一些怨恨。他出手的力量很强,篮球往往是砸在篮板上,再反弹入篮框,那沉闷的“砰砰”的声音,就像是在发泄着什么。   燥热的空气里没有一丝风,没有任何人会愿意在这样的天气里做剧烈的运动,可赵宇是个例外。只有汗水滑入他眼睛里的时候,他才会停下来抹一把汗,然后就又继续之前的投篮练习。   他穿的竟然还是一件长袖运动服。   篮球场里突然响起了一阵悦耳的手机铃声,赵宇停止了投篮,眉头轻轻皱起。他缓步走到了场边,拿起了电话,那是一部最新款的诺基亚手机,刚上市没多久。   赵宇拿着那部电话,看了看上面的号码,拇指在接听键和挂断键之间滑动着,犹豫了一下,最终却还是没有接。   “怎么不接?”张静问道。   这个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赵宇一跳,电话险些掉到地上。当看到张静身上的警服时,他的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才若无其事地说道:“诈骗的。”   “你们找我有事儿?”他拿起毛巾擦着脸,把一块老罗眼馋了许久的劳力士手表在手腕上戴好,声音有些冷漠地问道。   “是有点小事儿,关于……你母亲的事儿。”张静说。   “我不想说。”赵宇转身向外走去,“我就一个要求,严惩那个凶手。”   “你这么肯定我们抓住的就是凶手?”张静快走了几步,和赵宇并肩而行。   听到这句话,赵宇停下了脚步,侧头看着张静,目光中带着些戒备。“人是你们抓的,他是凶手也是你们告诉我的,现在你告诉我弄错了?”他有些激动。   “我也没说是弄错了。”张静带着笑,说道,“在法院判决他有罪之前,我们的认定没有任何法律效力。而且现在这个案子还有一些疑点没有弄清,真到了法庭,会是什么结果,谁也不好说。”   赵宇想了想,才不情不愿地说道:“去水吧吧,那个地方清净。”   赵宇说的水吧是校园里的一个小餐厅。大部分大学校园里都有这样布置得颇有情调的地方,到这里来的也大多是一些小情侣,在舒缓的音乐中互诉衷肠。我们一行人和这里的环境有些格格不入,张静却是异常兴奋,硬拉着老罗和自己坐在了一起,把我和赵宇踹到了另一边。   她把头侧靠在老罗的肩上,一句话都没有说,却是一脸的甜蜜。   我都有些看下去了。上学的时候,老罗总是找各种理由拒绝和张静单独相处,实在逃不过的时候,甚至不惜拉上我做垫背的,美其名曰帮我改善生活。   那个时候,情窦未开的我就跟在他们屁股后边,也难怪张静总怀疑我和老罗之间有什么了,难得她忍了我那么久竟然都没生气。   “你女朋友没来?”餐厅服务员熟稔地和赵宇打着招呼。   “按老样子来,四份。”赵宇没答话,只是有些冷漠地吩咐道。   服务员也意识到了赵宇的心情不是很好,默默地端上了四份黑色的、我们叫不上名字的饮料后就离开了。   “他们这里的招牌饮料,黑皇后,八十一份,是最贵的了,我女朋友……前女友每次来必点的。”赵宇抿了一口,摆弄着杯子,有些惆怅地说道,“我真不知道这玩意儿有什么好喝的。”   听说是这里最贵的饮料,老罗忙不迭地喝了一口,却差点儿吐出来,苦着脸硬憋着才咽了下去。   “看来,你还忘不了她?”张静问。   “投入了那么多时间,花了那么多钱,到最后还是留不住。”赵宇苦笑了一下,“不是忘不了,就是觉得……算了,不说这个了。你们找我,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起火那天的具体情况。”张静也喝了一口饮料,表情却难得的和老罗差不多。   “我也不太清楚。”赵宇摇了摇头,“那天我给我妈做完饭,就出去找我同学了。”   “大中午的,去找同学?”张静有些不解。   “我们约好的。”赵宇说,“等我看到家里起火的时候,已经晚了。我妈就是靠捡破烂供我上学的,院子里堆的都是那些东西,一起火,救都没法儿救。”   “这么说,你也不知道火是怎么着起来的?”张静皱着眉,问。   “嗯。”赵宇点头。   “你妈妈,为什么没有逃出来呢?”   “这我也不知道。”赵宇的眼眶有些泛红,他侧过头,看着窗外,深吸了一口气,“按理说,她跑出来一点儿问题都不会有的,可是,她就是没跑出来。我听说,是窗户被人绑上了,门也锁上了。警官,”他突然回过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张静,“那个人行刑的时候一定要告诉我,我要亲眼看着他给我妈陪葬。”   “这件事儿,我们再说吧。”张静顿了一下,“还有一个小问题,我听说,你给你妈上了保险?为什么?”   “那是我给我妈的生日礼物。”赵宇苦涩地笑了一下,“我还是个婴儿的时候,我妈把我捡了回来,一个人把我拉扯大,供我上学,这么多年,我从来没好好回报过她。前段日子,我帮我们老师完成了一个实验,他给了我点报酬,我就拿去给我妈买了份保险。她岁数大了,没有社保,又总在外边跑,我真担心……”   “我能理解。”张静满含深意地点了点头,“你放心,这个案子,我们一定会查清楚的。能把你那个同学的联系方式给我吗?”   这个要求让赵宇有些诧异:“你们不会认为是我干的吧?”   “为了排除合理怀疑。”张静笑了一下,“任何和本案有关的人员我们都要进行调查,如果不能排除合理怀疑,虽然我们觉得没什么,不过,律师肯定会拿这个说事。你也知道,有些律师,根本就不能叫律师,就是根搅屎棍,我们可不想阴沟里翻船。”   赵宇犹豫了一下,还是报出了一个电话号码。   “怎么样?这小子身上有什么疑点吗?”一离开学校,老罗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滴水不漏。”张静叹了口气,“他说的倒是没什么毛病,都能解释得过去,看来,我们需要的还是证据。”   “那可是火灾啊,火灾的证据最难找了。”老罗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了下来,“输和赢,拿到的代理费肯定不一样。”   “去消防队,火灾这东西对我们来说很难,对他们来说,就简单多了。”张静说,“干这事儿,他们专业。小骡子,你先去给我买瓶水,不要最贵的,就要矿泉水就行。你看,我可比赵宇的女朋友好养多了。”   她眼巴巴地看着老罗,那副神情,任谁都无法拒绝。   一个小时后,我们到了那天出警的消防队。   听说我们是为了那场火灾而来,消防队的人热情地接待了我们。   “我正好要把东西给你们送过去呢。”消防队长说。   “有结果了?”老罗连忙问。   “刚弄清楚起火的原因。”消防队长说。   “怎么回事?”张静连忙问道。   “你们跟我来,我给你们看个实验。”消防队长说着,带我们走到了户外。   他先把一摞报纸凌乱地堆在了空地上,又找来几个矿泉水瓶子放到了报纸堆上。让我们感到奇怪的是,那几个矿泉水瓶子里都还剩有一些水。   “今天这个天气正好,要是换别的天气,这个实验还不一定能成功呢。”消防队长把一瓶花露水混到了那些瓶子里,拉着我们站到了一边,“等会儿啊,时间长短不一定,能不能成功也不好说,这个纯粹是概率问题。”   我们站在阴凉处,默默地看着那堆报纸,大概过了有五分钟,突然一缕青烟从报纸堆里冒了出来。   “成了。”消防队长兴奋地一拍手,松了口气。   在我们还没明白怎么回事的时候,一团火苗已经燃了起来。那团火苗越烧越旺,放在报纸堆上的塑料瓶子在火焰的炙烤下慢慢变形、泄露,几滴水让火苗黯淡了一下,却并没有熄灭。   老罗饶有兴趣地向前走了几步,恰在这个时候,那瓶花露水也流了出来。火苗却骤然间变大,几乎是一瞬间,整个报纸堆都被火焰包裹了,就连老罗都差点儿被火苗舔到。他连忙向后退了几步,避开了火舌。   “这是怎么回事?”我不解地问道。   “问题就出在这几瓶矿泉水上。”消防队长一边用灭火器灭火,一边解释道,“这种还有水的矿泉水瓶子会形成透镜效果,恰好焦点就在易燃物上的话,就很容易引发火灾了。”   “为啥花露水一浇上去,这火就马上变这么大了?”老罗心有余悸地问道。   “花露水这玩意儿,你别看你平时往身上抹没事,这东西可是危险品。”消防队长说,“酒精含量达到70%,一遇到明火那就是燎原之势。”   “那就是说,”张静想了一下,“死者捡回来的垃圾里正好有还剩水的矿泉水瓶子,这些瓶子引发了火灾。赵平的那瓶花露水,应该是快用完了吧,他就把瓶子扔给邻居了,反而成了助燃剂?”   “没道理啊。”老罗说,“赵平自己都说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再说,他们俩关系还没好到那份上呢。”   “你就不能好好听人说话。”张静恨恨地踹了老罗一脚,“赵平不也说了,关系不好只是表面上,其实他们俩还是挺照顾对方的。赵平那么好面子的人,他能直接说是自己给邻居的?”   “也就是说,这场火灾,其实就是个意外。”张静像是在肯定自己说的话,用力点了点头。   “不对。”我却摇了摇头,“这里面有问题。”   “有问题?”老罗和张静都是一脸不解地看着我。   “第一,那瓶花露水,肯定不是赵平看快用完了扔过去的。事关自己的生死,在这件事上,他可能撒谎,但不会隐瞒,也就是说,他可能是故意扔过去诱发火灾的,但也可能不是他。第二,你们没经历过,并不知道这里面的道道。”我有些痛苦地说道。是的,那段回忆确实很痛苦,痛苦到,我时常以为那并不是我的人生。   “小明哥!”张静突然走上前,给了我一个有力的拥抱。老罗愣了一下,似乎也想起了什么,默默地抱了抱我,没有说话。   我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才说道:“你们知道我上学的时候家里有多困难,要不是老罗时不时帮我,我恐怕早在大二的时候就辍学了。”   张静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老罗,恍然大悟一般说道:“我说呢,按小骡子的家世,他没道理一个月就那么几百块生活费。哎呀,一不小心,我当了一把小三啊。”   她故作轻松地说道,可怜巴巴地看着我:“不过,小明哥,你大人有大量,你就不要和我抢了。我们女人多难啊,又要和女人抢男人,还得和你们男人抢男人。”   我知道,这丫头是想让我放松点儿,能平静地去面对那段痛苦的回忆。我笑了一下,但那笑容一定很难看。   “其实我母亲就是靠拾荒供我上大学的。”   说出这句话,我一下子轻松了许多。这段经历,无论是老罗还是张静,我都没有对他们提起过,老罗或许还能猜到一些,不过张静就完全不知情了。我并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丢人的,那个时候,我父亲重病在身,我母亲一个人撑起了整个家庭。   很久很久以后,当我有能力供养这个家的时候,我的父亲却在离自己六十岁生日只有十天不到的时候溘然长逝。我的母亲回忆往昔的时候,曾跟我说,有段日子,她每个月只能赚到六百块钱,这六百块钱,她分文不留,全都给了我。而她自己和父亲,就靠拾荒的几十块钱度过一个月。曾经有一个月,她只剩下五十块钱,却丢了。   我时常想,这两个老人是怎么熬过那一个月的?这世界上,还有比他们更伟大的人吗?   可是我却惧怕这件事被别人知道,因为,也许我会失去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   “小明哥,算了吧。”张静柔声说道,“你不愿意说就不说,我相信你,你说有问题就一定有问题。”   “我没事。”我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但凡拾荒,都希望能多捡一点儿,所以拾荒者会把瓶子里的水都倒掉,踩扁,以缩减重量和体积。现场出现这种瓶子,绝对是有人故意的。”   “简律师说得没错儿。”消防队长点了点头,“我们在现场还找到半罐饮料,应该是老人喝的。那里面有安眠药的成分,很显然,给老人饮料的这个人有重大作案嫌疑。”   4   这罐饮料的来源并不难查,那上面留有清晰的指纹痕迹。张静让消防队的人帮忙把材料送到检察院,嘱咐他们进行指纹鉴定。   至于我们,则去了另外一个地方,赵宇口中他那个同学的家。   让我们意外的是,他这个同学家就在正对着赵宇家的一处山坡上。如果有什么地方能够第一时间发现赵宇家起火,那无疑是这里了。   可赵宇却说,直到大火彻底烧起来后,他才发现。我和老罗、张静对视了一眼,都已经意识到,赵宇或许和这场火灾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和赵宇不同,他的这个同学并没有考上大学,只能在家务农。而他的命运也和赵宇截然不同,此时的他已经结婚,还有一个不足岁的孩子。   我们到的时候,他正哄着这个不肯入睡的孩子玩。   对于我们的到来,赵宇的这个同学颇感意外,当我们说明来意之后,他才放下了戒备。   “赵宇那人,平时咋样?”老罗递给他一支烟,问。   明明只有二十多岁,看上去却像三十几岁的年轻人接过烟,看了看,竟然叹了口气:“他变了。”   “变了?什么意思?”我不解地问。   “以前的他啊,就爱和我们一起玩,对吃的穿的都没什么特别的要求。”这人抽着烟,说,“可自从上了大学,他就不爱和我们一起了,偶尔跟我们出去,也是非要下馆子。老跟我们说,他那一身衣服就顶上我们一年挣的钱了。”   “他没跟你说,他哪来的那么多钱?”张静问。   这人摇了摇头:“他说这就是命,上了大学,有了学历,自然而然就比我们挣得多。说实话,我都有点儿不爱和他玩了。”   “他说那天你们约好了见面,是有什么特殊的事吗?”张静又问。   “也没啥,那天中午他突然给我打电话,说想见一面。”   “中午才给你打的电话?”张静一愣,“那是你们发现火灾前多久?”   “大概也就半个多小时吧。”男人仔细想了想,才说。   “半个多小时啊。”张静冷笑了一声,“他来你这儿之后,跟你说什么了吗?”   “啥也没说。”男人摇了摇头,一脸的困惑,“他来我家之后,就站在窗户边,一动不动看着外边,我还问他咋的了,是不是遇上啥困难了,他也不说话。”   “是你发现起火的还是他发现的?”   “我啊。”男人说,“我看他总不搭理我,怕他有啥事,就走过去看了一眼,然后就看到他家起火了。这小子,不知道出啥事儿了,那么大的火都没注意到。”   “他不是没注意到,他是一直在等。”张静冷哼了一声。   男人困惑地看着张静:“啥意思?”   “没事儿,谢谢你了。”张静微微一笑,说道。   男人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唉,也是命啊。那天本来火还没起来的时候都变天了,那大风刮的,可雨就是不下啊,雨要是早点儿来,可能就没那么惨了。”   张静的身体猛地僵了一下。   当我们回到律所的时候,检察院那边对那罐饮料上的指纹也完成鉴定了,与赵平的指纹并不匹配。   在将这些发现和罗副检察长沟通之后,张静决定带着我们去密取赵宇的指纹。还没等我们找上门,派出所的电话却先一步打了过来。   赵宇自首了,但提出在见到我们之前,他什么都不会说。   “那把火是我放的。”见到我们的第一句话,赵宇就说。   说完了这句话,他像放下了什么重担一般,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   “为什么?怎么做的?”张静给了赵宇一杯水,问道。   对这个结果,我们并不意外,一个下午的调查已经把所有的嫌疑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   赵宇掏出了一盒软中华,抽出一支,点燃,深吸了一口,看到老罗盯着他手里的烟,笑了一下,把剩下的半包烟都丢给了老罗。   在张静的瞪视下,老罗最终还是没敢捡起那包烟,不过他却从包里拿出了一支哈瓦那雪茄,炫耀一样点燃,陶醉地吸了一口。   对老罗的举动,赵宇略带鄙夷地笑了笑,才说道:“我外面欠了很多钱,大概八九万吧。”   “你怎么会欠别人那么多钱?你还只是个学生吧?”我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你不懂。”赵宇抽着烟,苦笑了一下,“我交过一个女朋友,你们都知道了吧?她长得很漂亮,是我们系的系花。我呢?只是个穷小子,我凭什么和她在一起?我只能给她买衣服买首饰买电脑买手机,什么都要给她买最好的,只有这样,才能让她觉得跟我在一起能给她幸福。”   “我只能说,你一点儿都不懂女人。”听他这么说,老罗吐着烟圈,不屑地撇了撇嘴,“女人要的不是钱,是安全感,安全感你懂吗?”   “你就懂了?”赵宇冷笑了一声,“最简单的安全感不就是有饭吃有钱花有地方住?你们这些有钱人怎么能理解我们这些穷人的难处?   “我妈一个月能给我几个钱?五百就顶天了,我得想办法弄钱,没办法,我只能出去借高利贷。”赵宇叹了口气。   “明明没有钱,却还要充大头,你也真够可以的。”张静冷笑了一声,“手表,手机,都不便宜吧?光是这两样,没有几万块都下不来。”   “要不然呢?”赵宇反问,“要不是这些东西,你以为我会有朋友?他们愿意跟我做朋友,不就是因为我愿意做东,我愿意为他们花钱?”   “真正的朋友,不是你给他们花了多少钱。”我沉下了脸,“而是明知道你没钱,却还愿意和你在一起。甚至在知道你差不多没钱了的时候,主动问你需不需要钱。”   “这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傻的人?”赵宇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确实就有。”我看了一眼老罗,笑了一下。   没错,老罗就是赵宇口中的那个傻子。   他是个财迷没错,吝啬也没错,可是有些事情是我此生都难以忘记的。上学的时候,每到月末,他都会问我一句:“还有钱吗?”起初,我以为这小子是打算跟我借钱,可是当我说没有了的时候,他总会拿出钱包,“哥也不多了,就这么点儿,咱哥俩儿一人一半。”   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就单单认准了我,明明他就是个守财奴。   “这就叫风险投资,要不然,我们能有今天?”老罗骄傲地说道,“我这双眼睛不比你和静差多少。”   赵宇难以理解地看了看老罗,继续说道:“总之,我借的钱太多了,还都还不上。要是再不还钱,我也不知道那群人能做出什么事来。我就想,我有这一天,还不都是拜我那个捡垃圾的老妈所赐?”   “你这么说,对得起她吗?”张静猛地一拍桌子,“要不是她把你捡回来,你恐怕早就冻死在外边了!”   “要不是她把我捡回来,我能有今天吗?!”赵宇竟然也低吼了一声,“随便是谁,只要不是她,我今天的生活都要好很多吧?今天这一切,还不都是她的错?!”   “你可能不知道。”我想了一下,说道,“你说你母亲每个月最多只能给你五百块钱,但这可能是她一个月全部的收入。”   “那不是她应该做的吗?”赵宇冷笑,“既然救了我,那就应该好好养着我,那为什么不能让我多赚点儿钱呢?”   “所以,你就给她买了保险,策划了这场火灾,是吗?”张静问。   “是。”赵宇点了点头。   “你还是人吗?”老罗一下站了起来,“乌鸦还知道反哺,你怎么连个鸟都不如,一点儿都不懂感恩呢?你除了知道索取,还知道什么?”   “我还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女人是好人。”赵宇靠在椅子里,一脸的怅然,“我也知道杀人是重罪,一直没狠下心动手。那天,我带我女朋友回了家,如果她见到我家那副样子,还是愿意跟我在一起,我就不会做这种事了,我宁可去卖血,也绝不会杀人。可是,她连我最后的一条生路都给我堵死了,你们知道她怎么说吗?   “她连我家的门都没进。”赵宇的话语中充斥着满满的怨气,“就站在我们家门口,跟我说分手吧。   “她花了我那么多钱,这个时候竟然跟我说分手?说我家简直就是垃圾场,我是一个在垃圾场里长大的人,说我骗了她,连垃圾都不如。   “她说她从小就是被人当成公主的,公主怎么会和乞丐在一起?她说我将来肯定不会有出息,肯定会像我妈那样,靠捡垃圾过一辈子。”   赵宇已经有些癫狂了。老罗连忙起身走到了他身边,随时准备控制住他。赵宇却笑了一下:“我没事,我既然来找你们,就不会再做傻事了。”   “这一切都怪我妈。”赵宇脸上的肌肉扭曲着,“所以我偷了赵平的花露水,摆了几个矿泉水瓶子做透镜,这是最保险的办法。要么消防队认定是意外,要么,你们就把赵平当成凶手。”   “安眠药是怎么回事?那罐饮料,是你给你妈的吧?”张静问。   “是,我怕她跑出来,就给她买了一罐饮料,安眠药是我找一个医生朋友拿的。”赵宇说。   “你们知道吗?”赵宇的眼眶有些泛红,“我妈这一辈子不舍得吃好的穿好的,就怕我挨欺负。从小到大,那种碳酸饮料我不知道喝了多少,可我妈一口都没喝过。我小的时候就看到过,我妈把我喝过的饮料瓶剪开,在那舔啊舔啊。我妈对我好,我比你们谁都清楚。”   在这一刻,他强装出来的仇恨、不满、怨恨,统统消失不见,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   “可你还是杀了她。”张静的嘴张开又闭上,闭上又张开,终于还是将这个残酷的事实说出了口。   “我需要钱,除了这条路,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赵宇嘶吼道,“这样也好,对我和她来说,都是一种解脱。她再也不用为了我,顶着大太阳出去捡垃圾,招人白眼了。”   “你死了,对她也是一种解脱。”老罗忍不住说道。   “那她会一辈子都活在痛苦里的。”赵宇说,“让我来承担这种痛苦,也算是我为她做点儿事。”   “你倒成了好人了?我用不用给你颁个孝子奖,找两个人给你扛着天天跟着你啊?”老罗讥笑道。   “可我没想到,这种痛苦竟然这么难以承受。”赵宇没有理会老罗的挖苦,继续说道,“我已经好几天没睡过一个好觉了,一闭上眼睛就是我妈拿着那罐饮料跟我说,儿子,来喝饮料啊。   “我不是人,你们杀了我吧!”赵宇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我却觉得,这事儿有点不太对劲。   赵宇在叙述这件事的过程中情绪变化得太快了。他一会儿对自己的母亲充满了怨恨,恨不得她死而后快,一会儿却又充满了愧疚,恨不得马上就以死赎罪。   到底哪一面才是真实的他?   “你犯了罪,就应该接受惩罚。”张静站起了身,“这没什么好说的,跟我去指认现场吧。”   5   火灾现场已经经过了简单的清理,只是死者在村子里并没有亲人,她一直都是和赵宇相依为命的。在赵宇自首之前,这里暂时还没有其他人进入。   按照赵宇的指引,我们很快就在和赵平共用的院墙边找到了几组已经模糊的脚印,所幸还有比对价值,院墙上也有蹬踏的痕迹。   案发当天,赵宇就是在赵平离开家之后,从这里翻墙入院,偷了他的花露水的。   张静将这几组足迹采集了下来,初步比对后认定,这就是赵宇的足迹。   “你是在哪儿布置的纵火……机关?”张静想了半天,才想到这么一个别扭的词来提问。   “就在那儿。”赵宇抬起手指了指。我和老罗、张静都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他选择的起火点竟然是在墙角。   那里虽然足够隐蔽,起火后不易被发现,但在起火的那个时间段,日照时间恐怕最多也不会超过十分钟。可是我们很清楚地记得,消防队长跟我们说过,这是一个完全依靠运气才有可能成功发挥作用的诡计。   张静信步走到了起火点,蹲下身,伸出手在灰烬里拨弄着。   “我知道你到了你同学家后,一直在关注这里,大概多久之后起的火?”她问。   “大概,五分钟吧。”赵宇想了想,“我刚到同学家的时候就看到院子里冒烟了。”   “起风了吗?”张静又问。   赵宇愣了一下,摇了摇头:“没有,那天天气很好,有风的话,我的计划是不可能成功的。”   “是啊,有风的话,你的那个小把戏就很难奏效了。”张静站起身,拍了拍手,“可你的同学告诉我,那天下午变天了,在火灾发生前,就已经起了大风。你不打算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赵宇愣愣地看着张静,就连我和老罗也是一脸茫然地看着她,不明白这小妮子又发现了什么我们没有发现的。   “你到底发现啥了?”老罗忍不住问道。   “看来,你也是什么都不知道啊。”张静竟然叹了口气,没有理会老罗的问题,冲着赵宇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就慢慢走回了火场中央,在原本应该是房子窗户的位置站了下来。   “你妈妈,当时就是在这个地方去世的吧?”她问。   赵宇面露痛苦,挣扎着点了点头。   “我听说,她在死的时候,就站在窗边,双手抓着窗户,为什么没逃出来呢?”张静蹲下身,伸手在废墟里扒拉着,“看目击者的描述,你母亲并没有因为喝了你的饮料而陷入昏睡。”   “因为……”赵宇有些纠结,“我也不太清楚。”   “是因为这个吗?”张静抬起手,她的手上多了一个烧得发黑的铁丝圈,“就是这个东西把窗户和窗框绑到了一起,才堵死了你母亲逃生的路,是吗?”   赵宇点了点头。   “你还真是禽兽不如!”老罗抡起了拳头就要打下去,幸好我就在他身边,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才避免了麻烦。   “所以,这才是最真实的你,你就是要置你母亲于死地。”我冷声道,“赵宇,我知道你的想法,你表现出了两种对立的情绪,就是想申请司法鉴定,以人格分裂来为自己脱罪。我劝你别想了,这条路,你行不通。”   “唉,都到这一步了,你们还真是……”赵宇苦笑了一下,“我认罪,不会想任何办法脱罪的。”   “先别把话说那么早。”张静却笑了一下,“我刚才就说过,他也是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再仔细看看。”   我和老罗依言蹲下身,扒拉着那些灰烬,从中又找到了一些铁丝圈,然而看着这些铁丝圈,我和老罗的神色都有些难看。   “赵宇,窗户是你封上的吗?”老罗问。   赵宇点头。   “那我就不明白了。”老罗笑了一下,“为什么这些铁丝圈的扣都是冲着屋子里面的?你别跟我说你是在屋子里封的窗户,你妈又不是傻子。”   “我再跟你说一件事。”张静清了清喉咙,“你母亲的尸体里并没有检查到安眠药的成分,换句话说,她根本没有喝你给她的那罐饮料。”   我的心情有点儿复杂,这是一个不太可能,却最符合现场痕迹的推断:赵宇的养母,从一开始就洞悉了赵宇的阴谋,却配合着他完成了这次纵火,甚至,这把火可能就是她自己放的。   她不想在沉睡中死去,所以,她没有喝下那罐饮料。   她害怕自己忍受不住烈火的焚烧而逃离,所以,她主动封死了窗户和门。   自始至终,她切身体会到了烈火焚身的痛苦,却始终没有挣扎。她只是站在窗边,静静地看着外面的一举一动。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说来,你们可能不信,这就是一个母亲对孩子的爱。   她真切地知道,正是因为自己,因为这个环境才拖累了赵宇,没有给他一个好的生活。如果自己的死能给孩子带来一笔不菲的收入,让他过上人们羡慕的好日子,她并不介意那样去做。   可她更想知道,在赵宇的心中,到底是钱重要还是她这个母亲重要。   也许在最后一刻,这个母亲是没有任何遗憾离开的。   也许在决定执行这个计划的那一刻,赵宇的心情也是复杂的。他渴望成功,成功能帮他免去一身的债务;他害怕成功,成功会让从一个天之骄子沦落为纵火杀人犯。   “你那么想死,是因为这个吗?”张静默默地走到了赵宇的身边,伸手抓住了他的衣领,稍一用力,便扯开了他的衣服。他的右肩上,新鲜的烧伤赫然在目。   “你在最后一刻后悔了,你试图救她却没有救出来,你时刻都在承受着良心的拷问和煎熬。你花了几个月才让自己明白,只有死才能赎罪。”   赵宇没有说话,他跪倒在废墟里,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压抑着的哭声不时传入我们的耳朵,撕心裂肺。   这是一个我们从张静接到她做保险理赔员的同学电话的时候就已经隐隐预感到的结局,也是一个我们万万没想到的结局。   在张静的要求下,我和老罗义务帮助赵宇辩护了一次。以他有自首情节、悔罪表现,且其虽有作案动机和作案行为,但其行为与火灾发生之间没有必然联系,无法排除火灾是由死者自己造成,即无法排除他是犯罪未遂为减罪理由,成功帮他争取到了减罪判决。   张静觉得,赵宇的良心还没有完全泯灭,还值得我们救一次。   只是出乎我们的意料,在法庭上,这小子坚持那把火就是自己放的,所幸因没有证据支撑,法庭并没有采纳他的供述。   但这个案子的档案老罗并没有保留,因为这是我们经手的刑事案件里为数不多的有罪判决,老罗觉得这太丢脸了。   赵平最终被免予起诉,在离开看守所的那天,他主动找到了我们,提出了代理费用的问题。   “钱就算了吧,这案子,我们也没做什么。”老罗难得这样说道。   “可是如果没有你们,现在在监狱里的那个人,恐怕就是我了吧。”赵平腼腆地笑了一下,“钱不是问题。”   “问题是没钱。”张静开了个玩笑,“赵老师,这么说吧,我们几个都是你的粉丝,但是你的画太贵了,我们可买不起,要是能得到你一幅墨宝,那我们就非常满足了。”   “我这条命都是你们救的,别说是一幅,只要我还活着,我每年都给你们一幅。”赵平豪爽地说道。   他要是知道老罗和张静要他的画是等着升值,不知道还会不会这么痛快地就答应了。   原本这个案子到这里就应该算是结束了,可一个月后,却又出现了一个小插曲。   赵平的作品研讨会如期召开。在研讨会上,他拿出的是一幅皱皱巴巴的画作,他将那幅画作命名为《母爱》。   在那幅画里,他以极为潦草的笔触勾勒了一幅大火熊熊燃烧的景象,在烈火中,一个伛偻身影站在窗前,双手紧握着窗棂,面目狰狞,却牙关紧咬,不肯呼救,也不肯逃离,甚至没有挣扎。   屋子外,一个单薄的身影撞向了房门。   远处,片片乌云裹挟着暴雨正滚滚而来,却始终未来。   这幅画作在国际上获得了大奖,看到新闻照片的时候,我们几个人却是悚然一惊。那幅画面,真实地勾勒出了赵宇的母亲在烈火中的身影。   我记得,所谓的印象派就是不依据细腻的笔触,以瞬间的印象作画。画家们抓住一个有特点的侧面去创作,所以他们必须画笔疾飞把颜色直接涂在画布上,他们只能多考虑画的总体效果,较少顾及细枝末节。印象主义以粗放的笔法作画,作品缺乏修饰,采取在户外阳光下直接描绘景物,追求以思维来揣摩光与色的变化,并将瞬间的光感依据自己脑海中的处理附之于画布之上,这种对光线和色彩的揣摩也达到了色彩和光感美的极致。   可是赵平明明跟我们说过,起火的时候他在山里,直到大火熄灭,他回到家,才知道自己的邻居丧生在那场大火中。他是怎么做到将赵宇的母亲临死前的一幕画得如此栩栩如生的呢?   “或许,他从头到尾都看到了,甚至用画笔记录下了这一切。”张静叹了口气,“他明明可以救人的。”   “还记得那个争议巨大的普利策新闻奖作品吗?”老罗心不在焉地把玩着一支飞镖,说,“就是那个在秃鹫的注视下,艰难地爬向食品分发点的苏丹小孩儿。那个记者叫什么来着?他不也是没有施救吗?玩艺术的都是疯子,他们宁可冷眼旁观一个生命的逝去。”   “你说的那个记者叫凯文·卡特,是不是玩艺术的都是疯子我不知道,但是他肯定不是。”张静说,“凯文·卡特那张照片拍摄于1993年,拍完照片后,卡特赶走了秃鹫,注视着小女孩继续蹒跚而行。然后他坐在树下,点燃一支烟,念着上帝的名字放声痛哭。而且,在这张照片获奖后,因为来自各方的舆论压力,认为在拍照和施救之间,他应该选择施救。卡特自杀了,死的时候只有三十三岁。”   “他的遗书写道,生活的痛苦远远超过了欢乐。可是,你们看到赵平表现出这种愧疚了吗?”   在案发的2006年,我没有看到赵平有任何愧疚的表现,在此后的十年间,我也没有。也许,到我临死的那天,我会去问问他,在他画下那幅画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也许自己搭一把手,那个老人就不会以那样一种惨烈的方式死在那场大火中。   也许他搭一把手,一个孩子也就不会在监狱里度过难熬的几年。 006 割臀恶魔   有些人因为贪婪,想得到更多的东西,却把现在所有的也失掉了。   ——伊索   1   “简大哥,你今年有四十五了吧?”林菲帮我收拾好桌子上的快餐盒,拎着垃圾袋要走的时候,突然停下脚步,抿了抿嘴唇,带着些怜悯地看着我。   “四十三,怎么了?”我喝了一口没加糖的冰咖啡,苦涩让我的五官都有些扭曲,不过餐后的困意也随之而去。   “没什么,就是……”林菲犹豫了一下,还是鼓足了勇气说道,“简大哥,你还是赶紧找个女朋友结婚吧。”   “嗯?”我愣了一下,微微一笑,“怎么说起这个了?”   “简大哥,我在跟你说正经的。”见我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林菲有些生气,“你总用那种方式发泄,对身体一点儿都不好。实在不行,你找个男朋友也行啊。”   我一口咖啡差点儿全都喷了出来:“你今天这是怎么了?”   林菲没说话,把装着快餐盒的垃圾袋丢进了垃圾桶,拍了拍手,掸掉手上并不存在的灰,一把拉起我走进了老罗的办公室,指着放在办公室中间的一样东西,气鼓鼓地说道:“你说怎么了?我也快三十的人了,你说我能不知道怎么回事吗?”她突然叹了口气,“罗大哥走的时候让我好好照顾你,可是,可是这件事儿,我也帮不了你啊。要不,我明天去给你发一份征婚广告吧。”   看着那个风姿绰约、一丝不挂地站在老罗办公室里的塑胶模特,听着林菲在耳边的喋喋不休,我一脸的哭笑不得:“你从哪儿翻出来的这个?”   “就在罗大哥的柜子里啊,我整理东西的时候发现的。简大哥,你现在都有点儿变态了。”林菲弯腰从柜子里掏出一个塑料袋,那里面塞着一套女性的职业装,“你这么弄,搞得我以后都不敢穿正装了。”   “这真不是我的。”我连忙解释道,“这是你罗大哥的。”   林菲一脸“你骗鬼呢”的神情看着我:“罗大哥才不会干这么恶心的事儿呢,他有张警官啊。”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跟这丫头我是说不清了。张静相信我从来不会干坏事,可林菲这丫头,却是认准了在我和老罗之间,干坏事的那个人是我。   当下,我不打算理会这丫头,默默地看着这个模特。   她大约一米七,身材苗条,前凸后翘,一双眼睛很大,却空洞而无神;嘴角微微翘起,露出妩媚却毫无生机的笑容;嘴巴微张,似在叹息,又似在呼唤;嘴唇上的彩色已经褪去,斑驳不堪。   岁月在她的身上留下了无法擦拭的痕迹,却湮灭不了她承载着的,属于老罗,属于张静,属于我们三个人的回忆。   我们这个城市曾经流传过一个可怕的传说。   每年的8月,会有一个恶魔游走在这个繁华的都市里。他穿着黑衣黑裤黑鞋,戴着黑色的口罩,全身都隐藏在黑色之中,躲在公交车阴暗的角落里。没人注意到他的存在,偶有目光从他的身上滑过,也当他如空气一般,虽然存在,却让人毫无印象。   他阴鸷的眼睛打量着车里的每一个人,寻找着自己的猎物。他戴着手套的手上,食指和中指之间夹着一枚锋利的剃须刀片,闪烁着令人胆战心惊的寒光。   如果恰好你是个年轻貌美的女孩儿,恰好你的身高在一米七左右,恰好你的双腿笔直修长,身材高挑,恰好那天你穿了一身职业正装,短裙配高跟,恰好你站在下车门边准备下车,或许你就会发现,自己的腿根蓦地传来一阵冰凉。你毫不在意地抬脚下车,却发现整条腿都不在你的控制之内了,你摔倒在地,直到这时,腿上的剧痛才传到你的大脑,让你惨叫出声。   到2006年的时候,这个传说已经持续了整整五年,传说中已有四个人遇害,人们送给这个人一个血腥的绰号:割臀恶魔。   然而,没有人知道他长什么样,又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偏偏是在8月,只单单在那辆公交车上。只知道这个恶魔对猎物极为挑剔,每一个被害人都是模特级别的,她必须有一双完美的腿,必须站在车门边穿着短裙。   不过警方从未承认有这样一个恶魔存在,就连媒体也从未报道过。   可在街头巷尾,茶余饭后,人们却笃信这是真的。这是一个极端变态的恶魔,或许他在报复什么,也或许,他在惩罚着什么。   因为他固定在8月作案,这一定是一个虔诚的信仰。   也许是她们的穿着太过暴露,也许是她们的举止过于轻浮,也许是她们的某些行为有违伦常,总之,被害人为什么偏偏是你?   在这些人口中,恶魔一定是一个卫道者。   鲁迅曾说,他向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测国人。这些人也是一样,向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测被害者。   我倒是觉得,说出这些话的一定是上了年纪、人老珠黄的女人们。自己连做受害人的机会都没有,这让她们愤愤不平。   无论出于何种原因让这些流言甚嚣尘上,但惟妙惟肖的描绘却成功地让年轻的女孩儿花容失色。以至于无论真假,每到8月,她们都会不顾天气的炎热,换上长衣长裤,避免自己成为下一个受害者。   如果不是情非得已,她们绝不会去乘坐那辆公交车。   我和老罗一向是把这件事儿当成一个故事来讲,吓唬吓唬那些律所里穿着太过暴露的女孩子的。   那天中午,老罗再次在办公室里搬出了这个故事。   他特意把空调的温度调到最低,微微的冷风吹得律所里那几个女孩儿挤在一起,瑟瑟发抖。老罗却是一脸奸计得逞的表情,他坐在桌子上,身子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用低沉的嗓音说道:“小A感到身后多了一个人,那人整个身子都贴在了她的后背上,灼热的呼吸喷在小A的脖子上,却让她感到阵阵冰冷。她猛地回头,身后却并没有离她那么近的人。   “她感觉到,就在这辆公交车里,有一双眼睛正死死地盯着她,带着嗜血的目光,带着要把她吞噬的欲望。她慌乱地在车厢中寻找着,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司机,下车!’小A一阵心悸,连忙喊道,刚刚启动的公交车再次缓缓停下,车门徐徐开启。她迈步,却突然感到屁股上传来一阵冰凉,然后她便摔下了车。”老罗聚精会神地讲着,全没注意到,他的身后,张静正蹑手蹑脚地走进来。   几个听故事的女孩儿想要提醒老罗,却被张静用眼神制止了。   “摔倒的小A目光在人群中搜索着,可公交车已经徐徐开走。通过车窗,她看到,一双眼睛正带着阴冷的笑容看着她,让她没来由地打了个冷战。她竟看不出那双眼睛究竟属于谁,它们就那么孤零零地贴在车窗上,看着她。公交车逐渐走远,那双眼睛却始终近在眼前。她想要站起身,却发现自己的腿不听使唤了,一股剧烈的疼痛从屁股上传来,让她惨叫出声。啊——”   听到老罗的惨叫,我不由得苦笑,这小子,讲个故事还要追求逼真。   “老罗,你能不能消停点儿。”我无奈地喊道,可他的惨叫却愈发刺耳了。   我疑惑地走进办公室,这才看到,老罗正捂着屁股上蹿下跳,张静手里拿着一支削尖的铅笔,一脸无辜地站在他的身边。   “那个什么恶魔呢,你们就不用怕了,他以后都不能拿你们怎么样了。就在今天上午,那个恶魔再次作案的时候,被我英勇的公安干警擒获了。”张静随手把作案工具放到笔筒里,在沙发上坐下,冷笑着看着老罗,对那几个女孩子说道,“你们需要防备的是这办公室里的色魔。”   “哈?”老罗揉着屁股愣了一下,丝毫没注意到张静已经把矛头指向了他,“还真有这么个恶魔?那不都是传言吗?”   “无风不起浪,空穴不来风。”张静瞟了一眼老罗,“这当然是真的。”   “静姐,到底怎么回事啊?”几个女孩子齐声问道。   “嗯,牵扯到案件保密原则,本来我是不应该说的。”张静故作姿态地说道,就在几个女孩子面露失望的时候,她话锋一转,“不过你们都是律师嘛,保密原则你们是很清楚的,也都能保守秘密,告诉你们也没什么。”   她清了清喉咙,徐徐开口讲道。   第一起割臀案发生在2002年,我们这个律所成立前的一个月。   被害人就如传言里所说,是一个身高一米七,身材窈窕、面容艳丽的平面模特,那天她穿着的正是一套办公室制服,短裙配高跟。那起案件虽然没有造成被害人残疾,却给她留下难以消除的疤痕,让她的模特生涯就此终结。   据被害人回忆,事情发生得非常突然,此前毫无预兆。   警方却觉得,她这样的人,那样的打扮,很容易引起一些公交色狼的注意,可被害人却否认了这一点,坚称没有人对她进行骚扰。   在案发的公交车下车门附近座位下,刑警找到了作案工具。那是一枚剃须刀片,上面残留被害人的一些皮肤残屑和衣服碎屑,却奇怪地没有任何血迹。   “第一,没有试切创;第二,罪犯只动了一刀。”参与侦破的法医解释道,“这说明这个犯罪分子手法老练,心狠手辣,而且非常自信,认定一刀就够了,一刀过后,顺势就把凶器扔掉。   “这一刀,快准狠,几乎是在瞬间划过,所以刀片上没有明显的血迹残留,而被害人也没能在第一时间察觉。”   当时,警方将那起案子定性为故意伤害。   然而,在那枚刀片上,警方却没有找到任何可以作为甄别依据的线索,甚至连指纹都没有发现。   办案刑警对能找到的所有乘客进行了调查,均未发现有人有作案嫌疑。彼时,公交监控系统还未普及,不排除有漏查的可能。   那起案子最终不了了之,警方虽然没有结案,但也基本放弃了侦查。直到第二年的8月,又一起一模一样的案子发生,警方才意识到了严重性,可侦查却始终毫无进展。接着,第三年,第四年……   每一年,警方都要投入警力对案子进行调查,却始终止步不前。   大多数人认为,会对年轻靓丽的女孩儿做出这种残忍行径的应该是个男人。可警方询问了诸多目击证人,虽然在案发时有男性接近被害人,也发现了几个在几起案件中都乘坐了案发公交车的人,但几名嫌疑人矢口否认自己伤人,最终因证据不足而没有受到任何惩处。   公安部督导组也曾对这一系列的案子进行督导。犯罪学专家甚至曾指明,罪犯有可能是女性,因为男性,无论其性心理是否正常,都会做出一些多余的举动,也就是骚扰。但女性不会,出于嫉妒心理,她们想到的只是毁灭。   罪犯选择在每年的8月,在公交车上作案,很有可能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对凶手有着特殊的意义。   换句话说,如果罪犯真的是出于嫉妒作案,目的是毁灭,那么,其本人很有可能原本拥有比这些被害人更优越的条件,却因为某些事情失去了。   依据这个推断,警方很快找了一个嫌疑人。钟颖,身高172厘米,曾是一个颇有前途的模特,却在2001年的8月乘坐公交车外出时发生了事故,她在下车时,腿被车门夹住。   出事的公交车就是此后每年都发生割臀惨案的那辆。   但此人的嫌疑却很快就被排除,因为那场事故让她的后半生只能在轮椅上度过。调查就此再次陷入了僵局。   面对社会上的传言,警方也只能采取不承认不否认的态度。   时间延续到了2006年的8月,这个割臀恶魔却毫无征兆地突然落网了。   据张静说,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这个人在作案时史无前例地对被害人进行了骚扰。这个被害人也和之前的几名被害人不同,一受到骚扰便义无反顾地进行了反抗。   嫌疑人在车门大开的瞬间便夺门而逃,甚至连凶器都遗落在了现场。   见到这枚刀片,这个被害人也是一阵后怕。割臀恶魔的传说一样给她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她在第一时间选择了报案。   警方迅速出动,憋着一股劲的刑警原本并未想着能从凶器上发现什么线索,只是按照办案流程对凶器进行了检查,却意外地在上面发现了指纹。   而另一组沿嫌疑人潜逃方向,借着监控系统一路追查的刑警也很快锁定了嫌疑人的位置,并迅速将此人缉拿归案。   初步匹配后,这个人的指纹和留在刀片上的指纹吻合。   调查显示,此人叫何明,男,某医院外科医生,三十五岁。   归案后,何明对警方的指控拒不承认,坚称自己并不是警方口中的什么恶魔,更没有犯罪,警方对他的抓捕是非法的,应该立刻释放他。   “那就是说,现在还不确定他就是那个恶魔了?”听了张静的话,老罗揉着屁股,嘶嘶地倒吸着凉气问道。   “早晚的事。”张静自己动手,从冰箱里翻出一串葡萄,揪下了一颗,扔进嘴里,说,“证据确凿,跑不了。”   “医生啊,还是外科医生,肯定不缺钱,老简,要不,这案子我们干一票?”老罗眼冒金光地看着我。   “没兴趣。”我摇了摇头,“证据确凿的案子,我可不想让人打脸。”   2   命运这个东西是最说不清道不明的。冥冥中,总有一条看不见的线将与你有关的或与你无关的事情牵连在一起,无论你是否愿意,你只能选择接受。反抗只能是遂了生活的意,让这个小婊子捧着爆米花看了一出戏。你也不知道,你做出的举动是不是也在她的剧本里。   就像老罗和张静的离开,就像我的留守,就像这个我本不想插手的案子。一切的一切,命运早就给我写好了结局,不管我怎么努力,也只能延缓那一天的到来,却注定无法更改。   我撂了那句狠话还不到二十四个小时,第二天上午10点多,一通电话就打到了我们律所。   打来电话的人自称钟颖,有一个刑事案子希望我们能够代理。奇怪的是,这个女人希望我们能到她家里详谈。   “不介意的话,我希望能和你们共进午餐。”电话里,这个女人柔声说道,老罗毫无抵抗力地点头答应了。   放下电话,老罗的额头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你咋了?”我讶然问道。   老罗没有答话,犹豫了一下,却拨通了张静的电话:“丫头,今天哥开心,中午请你吃饭,来不来随你。”   “铁骡子拔毛,哪有不去的道理?等着我,五分钟。”电话那头,张静嚣张地说道。   “你叫她干吗?”我微微皱了皱眉。张静跟我们的关系自不必说,但她毕竟是省厅的警察,而我们是私人的律所,外出谈业务带上她,虽说没什么不可以,但我总觉得有点儿别扭。   “你以为我愿意?”老罗瞥了我一眼,把电话扔到桌子上,一脸的无奈,“让她知道我跟别的女人吃饭没带她,至少三天我都别想睡觉了。”   “你们?”我大张着嘴巴,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心底莫名传来一阵剧烈的绞痛,强自笑道,“你这可太不够意思了啊,这么大的事儿,你竟然都不告诉我。”   “你想啥呢?”老罗一见我那副表情就知道我误会了,连忙说道,“聊一晚上电话不许挂,批评与自我批评,用词还不许重复。”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啊。”不知道怎么,一听说这两个人没什么,我竟然感到一阵轻松,“你不能睡,她也一样啊。”   “屁!”老罗白了我一眼,“她开录音,第二天检查。”   我愣了一下,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这可以,这很张静。”   “嗯?我怎么了?”我话音还未落下,门口就出现了身穿警察制服的张静,她的怀里还抱着厚厚的一摞档案,看着我,一脸的不解。   “没事没事。”我赶紧摇头,看了一眼表,“三分五十秒,果然,没有啥玩意儿能够阻挡你们这群吃货强大的心脏啊。”我明智地岔开了话题。   “别说风凉话了,快帮我一把。”她一股脑儿把档案塞进了我的怀里,不停地用手扇着风,“累死姑奶奶了。小骡子,可说好了,吃得不合胃口,别说老娘我翻脸不认人,为你一顿吃的,我可连工作都顾不上了。”   “静,这都什么玩意儿啊?”我费力地把那摞档案放到桌子上,随口问道。   “哦,这些是何明那案子的资料。”张静答道。   “何明那案子?这些东西怎么会在你这里?”我下意识地离那摞档案远了点,我可不想惹上这个麻烦。   “我们领导呗。”张静无所谓地说道,“说我既然那么欠登(东北方言,形容爱管闲事),爱管这个又爱管那个的,那这个案子移交检察院前,就让我好好审查一下,下午上班之前给他们个意见。你说我招谁惹谁了,我这不也是为了警方脸面着想嘛。”   “是,那脸打的,啪啪的。”老罗赞同地点了点头。   “还不是为了你,没良心。”张静撇了撇嘴,“好了,不管这个,中午吃啥?”   “时间差不多了,咱们也走吧?”老罗看了一眼表,询问似的看着我。   “嗯。”我应了一声,抓起了公文包。   “等会儿等会儿。”张静竟然又把那摞档案抱了起来,塞给了老罗。   “咱是去吃饭,顺便谈个业务,你带这玩意儿干啥啊。”老罗不解地问。   “时间紧任务重,我也没辙啊,有怨言找我们领导去。”张静大言不惭地说道,转身挽住了我的胳膊,蹦蹦跳跳地下了楼。   十五分钟后,按照钟颖发来的短信,我们在新华广场附近的一个小区停车场停好了车。   看着四周高耸林立的高层公寓、写字楼,老罗的脸上露出了喜色。住在这个地方的人非富即贵,这个案子,利润可观。   可找了一圈,我们竟然没有发现钟颖在什么地方等着我们,他的脸一下子又拉了下来。   张静看着这个地方,却是一脸的若有所思:“何明的家好像就在这个地方啊,你们的当事人不会就是他吧?”   “不能吧?”我一脸惊讶地看着老罗,“那个钟颖说没说是什么事?”   “钟颖?等等,你们说,要你们来的人是钟颖?”张静愣了一下。   “是啊,她自称钟颖。怎么了?”老罗不解地看着张静。   “那完了,你们跑不了了。”张静幸灾乐祸地看着我们,“咱也别等了,自己上去吧,我知道她家。”   说着,她便迈步走向了电梯。   “到底咋回事啊?”老罗快走了几步,“你咋知道她家?”   “我跟你们说过吧,关于这个案子,我们锁定过一个犯罪嫌疑人,这个人就叫钟颖,很不凑巧,她就住在这里,至于何明,就是她丈夫。”张静边走边说,“她不可能下楼来接我们,离了轮椅,她没法儿行动。”   听她这么说,我当即停下了脚步:“会不会是重名?”   “别抱幻想了,小明哥,当时我们查的时候,住这个地方叫钟颖的,只有她一个。”张静同情地看着我。   我转身就往回走。   “哎?你干吗去?”张静转回身,一把拉住了我的胳膊,毫不费力地把我拖进了电梯,“小明哥,你太冲动了。先听听她怎么说再决定嘛。”   对于张静的要求,或者说她的武力,我向来是没有反抗的力气的,连勇气都没有。但我也打定了主意,就算说出花来,这个案子我也不会接的。   “我要没猜错的话,今天这顿饭,做东的人是钟颖吧?”她满含深意地看着老罗,“我就说,今天怎么这么稀奇,你竟然也有主动请吃饭的时候。”   “哪次不是我付账?”老罗撇着嘴说道。   “丈夫丈夫,你干的不就应该是付账的活?”张静用力拍了拍老罗的肩膀,“认命吧。小明哥,”她转头看着我,伸手在我的脸上拧了几把,“笑一个嘛,不管这个案子你接不接,饭总得吃吧?有人买单还不好吗?你摆一张臭脸,搞不好我们连饭都没得吃了。”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饭吃了,案子不接,这事儿,不好办啊。”我苦笑了一下。   “叮”的一声,电梯停在了23楼,张静拽着我走出了电梯:“这案子啊,我觉得你还真应该考虑一下。我上午审查资料的时候就发现,这一次何明留下的证据太多了,和前几起案子的风格完全不同,说不定我们还真能搞搞。”   说话的时候,张静已经带着我们走到了一扇门前,抬手敲了敲门。门上的猫眼黯淡了一下,接着,房门打开,一个坐在轮椅里的女人微笑地看着我们。那丝微笑里却没有任何的温度,对我们的到来似乎并不欢迎。   女人的五官非常精致,按照老罗的评分标准,这个女人的外貌足可以打九十五分以。当然如果按照我的标准,她绝对是百分美女了。   她一头乌黑的长发柔顺地披在肩上,身上穿着一套黑色的西装套裙,脚上踩着一双黑色的尖头高跟鞋,腿上裹着黑色的丝袜。   这身打扮,就连张静在她的面前都有些黯然失色。   她的身材凹凸有致,如果不是此刻坐在轮椅里,那她不去做模特的话,就连我都会觉得暴殄天物。   按张静的说法,这个女人已经三十多了,可她略施粉黛的脸看起来也就是二十出头,成熟中却又透着一丝青涩。   “你们是?”女人戒备地看着一身警服的张静。   “不请我们进去吗?是你约我们来的啊。”张静微微一笑。   “是简律师和罗律师吧?”女人恍然大悟,脸上的笑容终于有了一丝温度,“快请进,你们来得刚好,订的餐刚刚送到。快进来吧。”   一听说是订的餐,老罗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看着她转动轮椅,让开了门,我和老罗对视了一眼。走进了房间,却意外地发现,餐桌上摆满了各种精致的菜肴,餐具上的标志告诉我们,这竟然是一家五星级饭店送来的。   “有钱人的生活就是享受啊。”张静在餐桌边坐好,感叹道。   两道鄙夷的目光从两侧投射到了她的脸上,我和老罗都是气愤不已,可这丫头却毫无反应,目光停留在了女人的身上,挺了挺胸脯,微笑道:“姐姐,你好美啊。”   “你也很美啊。”钟颖掩嘴轻笑,不动声色地道,“这身制服穿在你身上,真是把你所有的优点都展现出来了呢。姐姐可穿不出你这个效果。还没请教你是哪位?”   “张静,省公安厅刑事技术警察。”张静连忙说道,“姐姐你肯定很会搭配衣服吧?嗯,你的腿一定很美。”   钟颖掩着嘴,目光中毫不掩饰惊讶地看着张静。   “你的鞋柜里好多高跟鞋啊,你见我们的时候还特意穿了高跟鞋和丝袜,所以我猜,你对自己的腿一定特别自信。”张静轻笑道。   “我还能站着的时候,做的就是腿模。”钟颖放下了筷子,爱惜地抚摸着自己的双腿,轻轻叹了口气,“只是可惜了,要不是那场事故,我也不会整天宅在家里,连生活都要别人照顾了。别光说话,你们吃啊。”   和老罗的大快朵颐不同,我只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在搞清楚她的目的之前,我一点儿吃饭的心思都没有。   “钟小姐,我们还是聊聊你叫我们过来的目的吧。”我擦了擦嘴,说道。   “好吧。”听我这么说,钟颖竟松了口气,优雅地用餐巾擦了擦嘴角,脸上依然保持着笑容,说道,“是我丈夫的事,我丈夫昨天被警察抓了,说他就是那个连续几年作案的割臀恶魔,这件事儿,你们应该都知道了吧?”   见我点了点头,她才继续说道:“我想请你们帮我丈夫辩护,他不可能是那个恶魔的。”   “这么说是不是太早了点儿?”老罗喝了一口饮料,“据我所知,目前警方掌握的证据还是很充足的。”   “罗律师,这我也知道,可是我还是不相信他会是凶手。”钟颖看似随意地理了理额前垂下来的刘海儿,这个妩媚的动作却看得我和老罗都是一呆。   张静不满地轻咳了一声,才让我们俩拉回了思绪。   “姐姐,能说说你为什么不信吗?”张静微微向前倾身,这个动作让她的曲线更加凸出、优美了。   我和老罗对视了一眼,均是一笑,这丫头,竟然和委托人明争暗斗了起来。   “其实我也不是太确定。”钟颖侧头想了想,“先说说我和他是怎么在一起的吧,这样你们更能了解他的为人了。我们俩本来没什么交集,不过,2001年的时候,我出了事故,下肢瘫痪,当时给我做手术的就是我先生。我是个腿模,那时候正是我最辉煌的时候,如果我再也不能站起来,那就意味着,我的职业生涯就此结束了。那段时间,我觉得我的人生整个都崩塌了,甚至想过死。”   她说得云淡风轻,脸上也始终带着笑,可她眼里不时闪过的遗憾却告诉我们,那件事并没有那样轻易过去。   钟颖喝了一口水,继续说道:“那段日子,不仅是公司取消了和我的合作,和我交往了几年的男朋友在听说我再也不能站起来了之后,也离我而去了。我的父亲——是继父,在我母亲去世后,一直是我们两个相依为命,听说我没法儿再靠当模特赚钱之后,也不再管我了。可以说,家庭、事业、感情,那段日子,我的生活一团糟。但是有一个人,一直陪在我身边,就是我先生。   “你们可能觉得,作为我的主治医生,他这么做没什么。但是,其实不是那样的,尤其是对于我来说,他做得太多了,远远超出一个医生应该做的事。那段时间,只要他没有在工作,就一定是陪在我身边,给我讲笑话,逗我开心。为了我,他连休息的时间都放弃了。   “但是这段感情却是我不敢奢望的,我前男友离我而去给我的打击太大了。但是就在我出院的那天,你们猜,我先生做了一件什么事?”钟颖笑吟吟地看着我们。   “求婚?一定很浪漫吧。”张静一脸羡慕地问道。   “是一件比求婚更浪漫的事。”钟颖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他拉来了一整个婚礼团队,就在病房里给我换上了婚纱,直接把我拉到了婚礼现场,稀里糊涂地,我就嫁给他了。”   “你真幸福。”张静看了一眼老罗,哀怨地叹了口气。   “婚后他对我也很好,只要不上班,就肯定在家里陪我,照顾我的生活,一些不太重要的工作,他也尽可能带回家里来做。”   钟颖继续着自己的讲述,语调依然平淡,笑容依旧甜美,只是眼中不时闪过的担忧提醒着我们,她对自己的丈夫无比关心。   这是一个坚强又有着良好教养的女人,她绝不会将自己的柔弱轻易展现给任何人。   “钟小姐,说了这么多,我还是没听明白,有什么证据能够证明你先生不是那个恶魔。”我狠下心打断了钟颖的话,问道。   “你们不觉得,他是个好人吗?”钟颖看着我,“他对我那么好,怎么可能是那个恶魔?要是他被抓了,谁来照顾我?他肯定不忍心留我一个人的。”   “我相信你的话。”我苦笑了一下,“可是法律讲究的是证据,而现在所有的证据都对你先生不利。”   “去找啊,你们一定可以的。我听说过你们,你们打这个官司,肯定能赢的,对不对?”钟颖哀求道,然而即便是哀求,她也很好地掩藏着眼中的担忧,脸上的笑容始终未变。   “这个,我真的没办法给你打这个包票。”我微微摇了摇头。   钟颖脸上的失望终于难以掩饰地流露了出来。   我侧过头,竟有些不忍心去看,下意识地问道:“能说说你先生是怎么被捕的吗?”   这句话似乎给了她希望,她连忙说道:“那天他本来是休息的,整理工作资料的时候发现有一份病例忘记带回来,就回医院去拿。10点多的时候,他回到家,那时候一切都还挺正常。11点多,警察突然找上门,二话不说就把他带走了。”   “他回到家里之后,一点儿异常都没有吗?”我问。   “没有。”钟颖摇了摇头,“他回到家就给我准备午饭,还有说有笑地跟我讲在街上的见闻。”   我微微皱眉,按照钟颖的描述,何明的表现太普通了,这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他根本就不是罪犯,另一种就是他的心理素质太好了。   但相比于警方的证据确凿,钟颖能提供的只是一些侧面描述,连证言都算不上。而且,由于她和何明之间的特殊关系,她的话,法庭采纳起来是要慎之又慎的。   “他回家之后,有没有换过衣服?”老罗突然问,“或者,有没有那种剧烈运动后的反应?”   “没有吧。”钟颖想了想,“我记不太清了,不过应该没有,我丈夫不是那种爱运动的人,要是有运动过的迹象,我应该有印象。”   “小明哥。”张静突然轻咳了一声,“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吗?”   我一怔,点了点头:“你丈夫是医生吧?”   “是。”钟颖不解地看着我。   “老罗,准备一下委托书吧。”我微微一笑。   “为啥?你有想法了?”老罗愣愣地看着我。   “没有,不过,何明是医生。”我说,“一个以救死扶伤为天职的医生,会去做那种事吗?”   3   接受钟颖委托的时候,我还不知道我引以为傲的怀疑恰恰是警方高度怀疑他的理由:他作案多起,此前从未留下过任何线索,心理素质可见一斑,归家后没有任何异常的表现正说明他的极端残忍和变态;他是外科医生,对人体结构异常了解,因此更容易做到在被害人不知情的情况下,只一刀便切断了重要的肌肉组织。   因为张静的一句话,因为我毫无道理的怀疑,因为钟颖出色的表演,此前我打定的主意就这么被改变了,我们最终还是决定去见见本案的当事人何明。   他可能对本案的被害人实施了伤害,但他绝不是那个什么割臀恶魔。   在我的印象中,男医生普遍是那种和蔼可亲、斯文儒雅的人,但当我们见到何明的时候,他却彻底颠覆了我对医生的印象。   他的身高和我差不多,但身形就苗条了不少,皮肤白皙柔嫩,就连张静都自愧弗如。他和钟颖确实有夫妻相,长相竟有七八分相似。   何明的身上无时无刻不在透露出一股阴柔的美,这让我和老罗非常不适应。面对我们的时候,他的眼里也充斥着不信任。   “你们聊吧,我去看看他们还有什么发现。”见何明的目光始终戒备地看着自己,张静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起身走出了会见室。   “是你老婆委托我们来见你的,这是委托书。”老罗拿出钟颖签好的委托协议,“至于刚才那位警官,你不用管,她和这案子没什么关系,只不过要是没有她,我们还见不到你呢。”   “不是我。”只剩下我和老罗,再加上那一纸委托协议,何明似乎放心了一点,摇了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到医院拿完东西,回到家,还不到一个小时,他们就把我抓来了,非要说我是那个什么恶魔。”   “目前来看,”我想了想,“警方从作案工具上发现了你的指纹,你能想到什么吗?”   “我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何明一脸的无辜,“简律师,罗律师,我这么跟你们说吧,就他们说的那辆车,我那天根本就没坐过。”   “嗯?那你是咋去的医院?又咋回来的?据我所知,那辆车直达你们医院吧?”老罗问。   “确实,不过也不是只有那一辆车直达啊,我那天坐的是另外一辆车。”何明说。   “那你仔细想想,你在车上的时候,有没有什么让你印象深刻的人或事,要是你做过什么让别人印象深刻的事,就更好了。”我连忙说道。   何明颓丧地摇了摇头:“天太热了,我一路都昏昏沉沉的,哪有精力去关注别人的事啊。”   “你是刷卡还是投币?”老罗突然问。   “刷卡啊,怎么了?”何明一脸不解地看着我们。   我却看了一眼老罗,微微笑了一下。老罗的用意很明显,如果何明是投币,那就去他乘坐的那辆公交车的投币箱里找,里面肯定有一枚硬币上有他的指纹。如果是刷卡,公交公司的系统里一定留有相关的记录。   这虽然有点大海捞针的意思,但对于何明来说,这却是一项至关重要的不在场证明,是身为委托辩护人的我们必须去核实的。   “小明哥,小骡子,你们来。”会见室的门开了一条缝隙,张静从外面探进了头,对我们叫道。   一看到张静,何明马上闭上了嘴。   “别那么紧张。”老罗笑了一下,拍了拍何明的肩膀,“要查你不在场证明这件事,还得依靠她呢。今天就到这儿吧,你想起什么或者我们想起什么的时候,我们再见面。”   何明忐忑地点了点头,在守卫的押解下回了监室。我和老罗连忙来到了张静的面前。   “怎么了?”看着一脸严肃的张静,原本对这个案子有了点信心的我又开始不安了。   “我刚重审了一下卷宗,发现证据还不仅仅是指纹。”张静舔了舔嘴唇,紧张地说道,“何明在对被害人进行骚扰的时候,留下了体液。”   “啥?”老罗大惊失色,脸色惨白地看着我,“完了,这案子彻底没戏了。”   “小明哥,你不会怪我吧。”张静一脸可怜兮兮地看着我。   “怎么会?”我伸手揉了揉张静的头发,微微一笑,但恐怕除了我自己,所有人都知道,那笑容有多难看。   此时,我的内心如翻江倒海一般。我承认,进入刑辩领域以来,比这更棘手的情况我们都经历过,老罗甚至还差点儿丢掉性命,但我们都成功地走了过来。可如此证据确凿,让我无从下手的案子,这还是头一个。   我不停地做着深呼吸,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证据确凿不代表他就是罪犯。”这句话在我脑海里浮现的时候,我脱口而出。   “你这不是自相矛盾嘛,都证据确凿了,还不是罪犯?”老罗焦躁地说道。   “小明哥说得有道理。”张静却是一怔,恍然大悟。   证据确凿的案子其实有两种,一种是铁案,无论怎么努力,当事人都要受到法律的惩处;一种就是陷害,有人伪造了证据。   当下,张静二话不说,拉着我们回到了律所,从那堆档案里翻出了一张光盘,塞进了电脑。   “这里面是所有监控资料的汇总。”她一手撑在桌子上,一手操作着电脑,解释道。   第一段视频是从公交车的监控系统中提取出来的,被害人就站在下车门边。在她的身后,站着一个戴着鸭舌帽,穿着一身黑衣的人,鸭舌帽的帽檐压得极低,监控中并不能看清这个人的面容。他戴着手套的手在被害人的腰上揉捏着,臀部一耸一耸地做着不雅的动作。他上身微微前倾,脸凑到了被害人的头上,不停地做着深呼吸的动作,陶醉在了被害人的发香中。   被骚扰的女人极力扭动着身子,想要摆脱背后人的钳制,可那个人的动作却愈发嚣张,甚至伸手拉起了被害人的裙子。   这个举动彻底激怒了被害人,她抬起脚,细细的鞋跟用力踩了下去,鸭舌帽男子似是发出了一声痛呼。在监控里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公交司机停下了车,站起身,转向了后面,一脸的正气。   “你干什么?”看着他的唇形,张静补充道,“这是他当时喊的话。”   这一声喊让那个鸭舌帽男子一激灵,他拨开了挡在前面的人,打开了下车门的手动开关。   “抓流氓!”司机高喊道,想要穿过人群去抓住鸭舌帽男子,人群当即让开了一条路。   几个年轻的小伙子想要上前帮忙,刚走上几步便戒备地退了回来。   鸭舌帽男子背靠在门上,一只手试图扒开车门,一只手里捏着一枚剃须刀片,阴狠地看着试图围上来的人,他的目光中好像还带着一丝戏谑。   在这个大热的天气里,他的脸上竟然戴着厚厚的口罩。   突然出现的刀片让车里的人一阵混乱,也堵住了司机前进的路。几秒钟后,鸭舌帽男子打开了车门,他跳下车,随手把刀片扔进车里,转头迅速消失在了监控视频里。   “办案的刑警最后是沿途调看监控视频一路追踪,最后锁定的嫌疑人。”张静说,“监控视频记录下了他最后进入的就是钟颖家,还要看看吗?”   “没必要,警察不是傻子,低级错误肯定不会犯。”老罗摇了摇头。   “那可不一定。”我笑了一下。   “小明哥你笑得太贱了,肯定发现了什么对不对?”张静盯着我,问。   “我觉得有三个问题值得我们注意。”我伸出了三根手指,“第一,这个鸭舌帽男子骚扰被害人的时间前后不过一分钟,就在被害人的身体上留下了体液,这个有点不合常理。第二,嫌疑人戴着帽子口罩,没有明显特征证明他就是我们的当事人何明。第三,他戴着手套,刀片上的指纹是怎么留下的?第四,逃命要紧,但是你们也看到了,在逃走之前,他还把刀片扔下了,这可是重要的罪证,他没理由不带走。第五,监控录像中,嫌疑人穿的衣服和何明被捕时穿的衣服并不相同,钟颖说过,何明回家后没换过衣服。还有,静,你查过卷宗,警方找到帽子和口罩了吗?”   “看看看看,你小明哥激动的,都不会数数了。”老罗笑道。   “不过小明哥你说了这么多,我觉得,就一个地方值得我们做做文章,他戴着手套,怎么会在凶器上留下指纹。其他的,都不算问题,环境加上紧张,他完全有可能早泄,衣服有没有换过,这我们谁也不知道,钟颖为了救何明,很有可能对我们撒谎。至于你说的体貌特征,小明哥,何明和钟颖过的是二人生活,一个瘫痪要靠轮椅行动,不是他还能是谁呢?”张静想了一下,说,“有个小问题我有点儿没想明白。”她微微蹙眉,“我们去见一下被害人吧,有几个问题我想问问他。”   动漫广场边的一家咖啡厅里播放着柔和的音乐,空调打得刚好,靠窗的座位让我们一边享受着阳光的抚慰,一边感受着空调的清凉。   只是我和老罗却面面相觑,露在外面的胳膊上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坐在我们对面的就是本案的受害人,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ta”比较合适。“ta”穿着一身制服,短裙配高跟,黑色的丝袜,胸部高耸,比张静的要大上不少。不过“ta”的一头长发此刻却放在了桌子上,一头利落的短发。   “ta”的脸上化了淡妆,成熟中不失妩媚,只是在喝水的时候,却能明显感觉到“ta”的喉结在滚动。   “叫我何杰吧,我是男的,cosplay爱好者,葛城美里是我的代表作。”见我和老罗一脸的不自然,他主动介绍道,末了,妩媚地一笑,我和老罗下意识地打了个冷战。   张静似乎早就知道了他的身份,却也有点儿受不了,喝了一口饮料,平复了一下心绪,才开口说道:“前几天,在公交车上那事儿……”   何杰一脸的嫌恶,侧头做了一个干呕的动作:“太恶心了,我也是男的,让一个男的骚扰,那家伙是不是变态啊。”   “确实挺变态的。”张静赞同地点了点头,说道,“不过,你能详细说说吗?”   “还说?”何杰一脸的不情愿,“我一想起这事儿,连饭都吃不下去。”   “这个对我们很重要。”我说道,“嫌疑人已经被捕了,你也知道,他就是那个传言中的割臀恶魔,你算是走运的,在他对你下狠手前就躲开了。不过,现在要给他定罪,我们需要更多的线索和证据。”   “好吧好吧,不过先说好,我可就说这一回了,你们最好录音,有什么问题都好好想想,别一遍又一遍来找我。真……太恶心了。”何杰认命一般靠在了椅子里,慢慢回忆起那天的经过。   他那天的打扮和今天差不多,也是要去参加一个cosplay活动。车上的人比较多,上车之后不久,他就被挤到了后门附近。   那天的天很热,车里没有空调,汗臭、狐臭,还有不知道什么人的脚臭在狭窄的车厢里混合、发酵,最后凝聚成一股让人无法描述的味道。何杰抱着栏杆,努力抵抗着那股呛人的味道,不一会儿就昏昏欲睡了。   迷迷糊糊中,他感到好像有什么人揽住了他的腰,一只手在他平滑的小腹上揉捏,大有向上侵犯的意思。他扭了扭身子,想要摆脱这个人,可身后的那个人竟然靠了上来,一个硬邦邦的东西顶在了他的腿上。   那一瞬间,他彻底清醒了。身子僵硬,脑海里一团乱麻,他无法相信,身为一个男人,竟然被另一个男人骚扰了。   然而,这就是摆在他面前的赤裸裸的现实。   “他……那个东西,具体顶在你什么位置?”张静在笔记本上记着何杰的话,头也不抬地问道。   “大概大腿的地方吧。”何杰想了一下,“屁股下面,腿窝稍上一点的地方。”   “你觉得,他那个东西怎么样?”张静又问。   何杰不敢置信地看了看我们,又看了看张静。这种问题从这么一个清纯靓丽的警花口中问出来,别说是他,就连我和老罗都觉得有点儿怪异。   “我的意思是,够大够硬吗?”大概是以为何杰没有听明白,张静补充道。   “大。”何杰咽了口唾沫,艰难地答道,“也够硬。”   但张静显然不想就这么放过他,紧接着问道:“有多大?”   “就是……”何杰的脸涨得通红,“他都把我裙子从前边顶起来了。”   “那得有三四十厘米那么长了吧。”张静皱眉思索了一下,“硬度呢?”   “硬度?不像真的。”   “不像真的?”张静眉头微蹙,思考着这个平常人难以启齿,在她看来却是无比普通的话。   老罗忍不住捅了捅张静的腰,低声道:“静啊,这种问题,是不是不太合适啊?”   “怎么了?”张静茫然地看着我们,脸一下红了,似乎直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自己都问了些什么。   她做了几个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了一下,用力握了握拳头。“我是警察,为了破案,没有什么不能说出口的。”她喃喃自语道,猛地抬起头,看着何杰,“你感觉到他有射精的动作了吗?”   问完这个问题,她马上低下了头,一张脸就像被火烤过一样,红得发紫。   “什么?”何杰愣了一下。   “我们注意到,在物证中有提取到嫌疑人的体液,他有没有做过射精的动作?”我连忙替张静问道。   “没有,没印象了。”何杰摇了摇头。   “是没有,还是没印象了?”张静追问道。   “没有。”何杰仔细想了想,肯定地说道。   4   张静为什么要问那种古怪的问题,她没对我和老罗解释。告别了何杰,她告诉我们要回厅里做些准备,在这段时间里,我们可以先去查一查何明提供的不在场证明。   她发现了什么,或者想到了什么,我和老罗一概不知。作为我们几个里唯一一个专业的侦查人员,我们也只能服从她的安排。   但我的心却放下了不少,她忘掉自己是个女性的时候,就说明这个案子她已经找到了突破点。   而她提供的空白介绍信也让我们的调查方便了不少。当老罗当着工作人员的面,从包里拿出省厅的介绍信,当场填好内容后,这个工作人员连我们的证件都懒得检查,就调出了系统,任由我们自己查看。   而结果更让我们喜出望外。   第二天一早,我走出大厦的电梯,却险些和电梯口的两个快递员撞到一起。两个人合力抬着一件东西,看他们行走的方向,正是我们律所。   “罗杰,谁是罗杰?”   两个快递员把那件东西在门口放好,其中一人冲着律所喊道。   “谁?啥事?”老罗从办公室里探出了头。   “你的快递,签收下。”快递员看向老罗的神情竟然有些暧昧,“我说哥们儿,你可真是……那个成语咋说来着?暴什么?”他把快递单递给老罗,目光在律所几个女孩子的脸上滑过。   “暴殄天物?”我凑上去,问道。   “对,就是暴殄天物。”快递员赞同地点了点头,“你说这哥们儿,守着这么多美女,还订这种东西。”   “我订什么了啊?”老罗在快递单上签好字,却是一脸的茫然。当他看到快递的包装时,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只从包装的外形上来看,就能看出那是一个身材凹凸有致的女模特,更要命的是,快递单的备注栏里还标记着是寄件人要求这么包装的。   不用问,会这么干的,除了张静,就没有别人。   “小骡子,礼物收到了吧?给我好好收着,就放在你办公室中间,中午的时候我再过去。你要敢扔了或者干点儿什么,我打折你第三条腿。”   快递的人还没走,张静的短信就已经发到了老罗的手机上。他拿着手机,一脸苦涩中夹杂着无处发泄的怒火。   “我怎么就摊上这么一个败家玩意儿!”他大吼了一声,转身回了办公室。   整整一个上午,老罗都没出屋。那个模特就摆在门口,进进出出的人窃窃私语,不时夹杂着“罗副主任”“变态”“充气娃娃”这些词。   快到中午的时候,铁青着脸的老罗才出了屋,一脸无奈地把那个模特扛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这一下,满屋子的同事更是相互看了一眼,点了点头,一脸“我懂”的神情。   “这玩意儿和我没关系!”老罗怒吼了一声,“老子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正常,不服来试试。”   “我倒是很想看看,除了我,你敢跟谁试试。”张静嚣张跋扈的声音从门口传了进来。   老罗一惊,赶紧拖着她躲进了办公室。   “你弄这玩意儿干啥?”办公室里传来了老罗压抑着怒火的低吼。   “当然是为了验证我的一个推理啊。”张静却是一脸的无辜,“任何推理在经过验证、找到证据前,都不能认为是事实,这个你知道的啊。”   “你到底想验证啥啊?我和老简已经找到充分的证据了。”老罗拿出从公交公司带回来的文件,“看看看看,他那张公交卡当时是在另一辆公交车上刷的。”   “人卡分离。”张静就说了这一句话,就让老罗乖乖地闭上了嘴,“而且他还戴着手套,就算你们把案发公交车的钱都检测一遍,我也肯定你们找不到任何指纹线索。行了,把这玩意儿拆开,开工了。”   张静挥了挥手,突然拉开了门,正贴在门上听着他们俩拌嘴的我一个趔趄,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她拎着领子拽了进去。   老罗已经拆掉了那个模特的包装。那是一个身高和被害人何杰差不多的模特,看着这个嘴巴微张,眼睛又圆又大的模特,我和老罗都是一脸的懵懂,不知道张静要干什么。   而张静却从包里取出了一套衣服,甚至还有一顶假发,细心地穿在了模特的身上,稍一打扮,如果不看正面的话,这确实很诱人犯罪。   “行了。”张静拍了拍手,打开办公室的门,“小骡子,现场还原,还用我说你该怎么做吗?”   老罗一脸苦涩地看着我:“为啥又是我?能把门关上吗?还有,你干吗非得给她穿上衣服啊?”   “哦,原来你喜欢不穿衣服的。”张静一脸坏笑,不等老罗反驳,就正色道,“穿上衣服是怕诱惑不够,你不举,而且,这样才好测量尺寸;开门是怕你待会儿忍不住,那味儿我可受不了,至于为啥不是小明哥……”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小明哥一身正气,我都说了多少回了,那就是当代柳下惠,和他睡一个屋我一点儿都不担心。”   听他这么说,老罗突然狂笑出声:“坐怀不乱不是他多善良,是他不行啊。”   “你知道的倒还挺多。”张静暧昧地看着我们俩,“别废话,抓紧时间,干你该干的去。晚了我可不知道有什么变故,今天早上,这案子已经移交检察院了。”   这句话让我们悚然一惊,老罗也收起了笑,老老实实地站到了模特的身后。   “怎么就移送检察院了?你不是发现这案子有问题了吗?”站在模特身后的老罗还是忍不住问道。   “抱住腰,对,你倒是动一动啊。”张静指挥道,见老罗听话地服从了指令,她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就因为有问题才要移交检察院,要不然咱们哪有机会露脸啊。好,小骡子,你那个玩意儿现在在什么位置?”   “屁股下边吧。”老罗脸色通红,小声答道,“我们老罗家招谁惹谁了这是。”   “知足吧,要不是看在老罗叔的面子上,我就公诉之后再抽他们嘴巴了。”张静道,“嗯,你那玩意儿在屁股下边,那也就是说,真正的嫌疑人应该和你身高差不多。”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记得,何明的身高应该和小明哥差不多吧?”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你让老简直接来好不好,干吗费这个劲啊!”老罗突然反应过来。   “小明哥表现得哪有你那么真实啊。”张静蹲在模特前,一脸的疑惑,“奇怪啊,我怎么没看到你那玩意儿?”   她站起身,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哦,原来你的尺寸不够。”   老罗弯着腰,脸上露出了些微的痛苦,没有理会张静的调侃,问道:“接下来呢?”   “去找钟颖,有几个问题,要再问问她。”张静道。   二十分钟后,我们再次见到了坐在轮椅里的钟颖。   今天的钟颖换上了一身白色的连衣裙,脚上是一双银色的鱼嘴高跟凉鞋,一头长发也高高挽起,挽成了一个发髻,更显得她高贵典雅。   一见到我们,她就一脸期盼地问道:“简律师,怎么样?”   “案子已经移送检察院了。”我说道。   钟颖的脸上马上流露出了一丝哀伤:“还有希望吗?”   “我们发现了一些疑点,这次来就是想和你核实一些东西的。”我连忙说道。   “你们问,只要我知道的,肯定都告诉你们。”   “这些问题,可能会比较私密。”张静犹豫了一下,“但对救你丈夫出来很重要,所以你一定要如实回答我。”   “嗯。”钟颖点了点头。   “何明的尺寸怎么样?”张静问。   “什么?”钟颖不解地看着张静。   “就是……何明的生殖器……”说到这个词,就连张静也有些难堪,“他那个东西大吗?”   钟颖的脸一下红了,羞赧不已,但还是硬着头皮道:“就是一般东方人的尺寸吧。”   张静点了点头,站起了身:“我能借用下洗手间吗?”   “可以。”钟颖道,指了指洗手间的方向。   张静放下了笔记本,去了洗手间。   “简律师,我丈夫,还有希望吗?”等张静回来的间隙,钟颖咬着嘴唇,问我。   “从警方目前所掌握的证据来看,何先生恐怕凶多吉少。不过,”眼见钟颖眼眶泛红,我连忙话锋一转,“我们也调查出了一些证据,这些证据对何先生非常有利。”   “可是警察为什么不去调查这些?”钟颖担忧地问道。   “他们和我们不同,对于一个嫌疑人,警方要想尽办法给这个人定罪,而我们作为辩护人,就是要想尽办法给当事人脱罪。角度不同,注定了我们做事的方法和方向都不同,所以,我们律师和警方联手,就能还原事情的真相。”我解释道。   “姐姐,你和何先生为什么没要小孩儿呢?”张静甩着手上的水,走了回来,她脸上的神色却有些怪异,一脸的若有所思。   “他工作太忙,我腿脚不便。”钟颖苦笑了一下,“他怕我一个人没法儿带孩子,就一直没要小孩儿。”   “那,是姐姐你做了结扎,还是你先生做了结扎啊?”她突然莫名其妙地问道。   “都没有。”钟颖摇了摇头,“我们一直用安全套的。”   “这样啊。”张静点了点头,“我们回去准备下这个案子,姐姐你放心吧,这个案子,你先生不会有事的。”   “是吗?”钟颖竟然愣了一下,脸上的笑容也有些僵硬,“那太好了。”   张静站起了身,向门口走去,没走几步,身子却突然一歪,“哎呀”一声,一把抓住了老罗的胳膊才没有摔倒在地。   “怎么了?”我连忙问道。   “鞋跟折了。”张静嘟着嘴,把鞋脱了下来,递给我。   那是一双粗跟的高跟鞋,是为了方便工作,和制服配套的鞋。看着这个鞋跟,我却感到不可思议,这么粗的跟竟然也会折?   “姐姐,看来,我得借你一双鞋穿了。”在我还疑惑的时候,张静已经说道。   “啊?没关系没关系。”钟颖连忙说道,“在鞋柜里,你自己选吧。”   “谢谢姐姐啦。”张静吐了吐舌头,打开了鞋柜,在里面看了看。   再次让我意外的是,这个爱臭美的丫头竟然没有拿高跟鞋,而是拿出了一双黑色的旅游鞋。   “哎,那个是我穿过的,上面有没穿的。”看到张静选了这么一双鞋,钟颖连忙说道。   张静却已经把那双鞋套到脚上,试了试,说道:“新鞋夹脚,就这双吧。姐姐,我给你钱吧。”   “说什么钱不钱的。”钟颖笑了一下,“你们也是为了跑这个案子。”   “那就不客气了。”已经把钱包拿出来的老罗一听,赶紧又把钱包塞了回去,完全不理会张静恶狠狠的眼神。   意外来得快,去得也快。我们告别了钟颖,到了楼下,刚走出电梯,张静却突然停下了脚步,把那双旅游鞋脱了下来,放到了一个塑料袋里。   “你干吗?”老罗不解地问道。   “别废话,背我走。”张静一跃就趴到了老罗的后背上,一脸严肃地冲我说道,“小明哥,给我三天时间,你让老罗叔那边准备一下,三天后,开模拟法庭,咱们诉前联合预审。”   我拎着张静的鞋,看着断裂的鞋跟,把它慢慢提到了眼前,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一闪而过:“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现在还不确定,我要回去做个鉴定。”   看着张静微微蹙起的眉头,我缓缓摇了摇头,那怎么可能呢?   5   “预审?是审你还是审我啊?”接到我们联合预审的请求,罗副检察长在电话里没好气地说道,“你们要是有什么发现就赶紧说出来,要是没有,那咱们就法庭上见。这个诉前联合预审,恐怕是搞不了了。”   “为啥?出啥事了?”老罗不安地问道。   “我那帮检察官一听说是要和你们搞联合预审,跑得比兔子都快,你说出了什么事?”罗副检察长说,“你有事赶紧说,我忙着呢。”   “没有没有。”老罗匆忙挂断了电话。   张静到底发现了什么,我们现在还完全不知情,一切都要等她那边有了结果,我们才敢推进到下一步。   三天之后,张静如约来到了律所,怀里抱着一摞厚厚的文件。   “跟我走。”她把那堆文件塞给老罗,说道。   “干啥去?”老罗抱着那堆文件,不明所以。   “开庭啊。”张静说。   “开庭?开什么庭?这案子,检察院还在审查,没公诉呢。”我也是一脸的不解。   “不是让你们准备预审了吗?”张静有些茫然地看着我们。   “罗副检察长没同意。”我摊了摊手。   “咦,那就奇怪了,怎么今早我打电话的时候,他让我们带上资料赶紧过去呢?”张静微微皱了皱眉。   我和老罗对视了一眼,心底泛起了一股不安。原本已经拒绝了联合预审的罗副检察长突然变了口风,这不得不让我们怀疑,他们是不是发现了什么目前我们还没掌握的证据。   怀着忐忑的心情,我们驱车来到了检察院。在一间改成了临时法庭的会议室里,罗副检察长正坐在旁听席的位置上,一脸的严肃。一名检察官坐在公诉席上,正低头翻阅着材料。   而此时的我和老罗却还压根儿不知道张静到底发现了什么对我们有力的证据。   老罗把那一摞文件放在辩护席上,翻开,硬着头皮看了起来。   “来不及了。”张静看了一眼嘴角带着坏笑的罗副检察长,双手撑在桌子上,瞪着眼睛看着我们,说道,“我讲,你们记。第一,是身高,那个实验你们也看到了,按照被害人的描述,嫌疑人应该是个身高一米七左右的人,但被告人身高是一米八八;第二,按照被害人的描述,嫌疑人作案工具的尺寸应该在三十厘米到四十厘米左右,但根据体检报告,被告人阳具的勃起尺寸只有十五厘米,差距太大。”   “这不足以证明何明是无罪的,我们必须驳斥检方可能提供的指纹、体液这些证据。”我皱眉说道。   “当然,这只是我们的突破口。”张静说道,“联想到何明强调自己并不在案发车辆上,他的公交卡刷卡记录也是在另外一趟公交车上,这是先期你们要去让公诉人质证的。”   “放心,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看着我和老罗不解的神情,张静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罗副检察长,冷笑道,“今天这场庭审就是一个坑,那我们就在这个坑里再挖一个坑。到这个时候,公诉人肯定认为我们没有充足的证据证明何明无罪,会死咬指纹和DNA证据的。”   “问题是你得告诉我,怎么才能驳斥这两个证据。”我迫切地看着张静。   “没办法驳斥,这两个证据一点问题都没有。”没想到,张静却摊了摊手,“小明哥你别急。”见我一脸的焦急,张静连忙说道,“正面无法驳斥这两个证据的时候,我们可以侧面迂回啊。你想,刚才你已经挖了一个坑,那就是何明生殖器的尺寸与被害人描述的尺寸截然不同,换句话说,在车上骚扰被害人的并不是何明,那他的体液是怎么留在被害人身上的?”   “陷害!”想通了这一点,我猛地一握拳,“监控视频中的嫌疑人始终没有露出正脸,还戴着手套,留下的凶器上却有何明的指纹,说明这是一场陷害,那么,被害人会不会也参与了这场陷害呢?”   “你想得太简单了。”张静冷笑了一下,“我给你两个提示:第一,何明和钟颖没有孩子,谁都没做结扎,他们平时是使用安全套的;第二,钟颖的家里一切正常,卫生间里还有一面落地镜。”   我皱眉思考着张静的话,几天前那个强烈的念头再一次在我的脑海里闪过,可我还是不敢相信。   “小明哥,你别忘了,钟颖是一个需要轮椅才能行动的残疾人,可她家里所有的装修却都是按照正常人的标准来的,包括在进出卫生间的时候,还有一个落差,她使用起来会非常不方便。”张静解释道。   “借助拐杖不就可以了?”老罗从卷宗里抬起头,随口说道。   “问题就是在她家里,我压根儿没找到拐杖。”张静说着,在卷宗里翻了翻,找出一份文件塞给我,“这是钟颖当年的医疗记录,看不懂没关系,你只要知道有问题就行了。从数据上来看,钟颖当年受的伤根本不可能致残,连轻微伤都算不上,但何明得出的却是致残的结论。   “这一份是理赔记录。”她又塞给我另外一份文件,“公交公司为此赔偿钟颖三十万,2001年,三十万差不多够买两套房子了。”   “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我抬手打断了张静的话,理了理思路,“你的意思是,钟颖其实并没有残疾,而是她和何明演的一出戏,目的就是这笔赔偿金。但是,先不说她是不是真残疾,她现在为什么要陷害何明?按她的说法,他们两个……”   我停了一下,原本是想说,在钟颖的口中,这是一个幸福的家庭,但现在,我突然说不下去了。   “你也感受到了。”张静微微一笑,“在何明被捕后,钟颖一直强调他们两个多恩爱,对于帮助何明脱罪这件事,她反而显得不是那么急迫,而且也不是很担心。”   “没有证据。”老罗突然说道,“你们说钟颖不是残疾,没有证据;你们说钟颖陷害了何明,也没有证据。”   “还记得那双鞋吗?”张静神秘地一笑。   这句话让我豁然开朗,我就奇怪,张静那么结实的鞋跟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就折了。毫无疑问,在借用洗手间的时候,她就已经察觉到了异常,故意弄断鞋跟,只是为了找个借口,拿走那双鞋。   “还记得监控视频里的那个人吧?他穿的就是这样一双旅游鞋,因为我们所有人都没有怀疑过钟颖,自然也就不会有人去怀疑她的着装。”张静说着,从卷宗里翻出了另一份文件,“这是微量物证鉴定,在那双鞋的鞋底,发现了那辆案发公交车上的东西,这至少说明,钟颖在案发公交车上出现过。”   “丫头,准备得怎么样了?”罗副检察长走到了我们的身边,笑呵呵地问道,“没什么问题的话,咱就开始吧,完了我还得去开个会。”   一见他,张静第一个反应是把带来的那些卷宗护在了身后,像一头小老虎,满是敌意地看着罗副检察长。反倒是我和老罗有点儿手足无措。   “丫头,你这是怎么了?”罗副检察长讶然地看着张静。   “哼,罗老头儿,你真是太坏了。”张静哼了一声,“等会儿,我还有最后一句话要交代。”她转过身,一手一个抓住了我和老罗的衣领,把我们两个拽到了身前,三个脑袋凑到了一起,低声说道:“听好了,罗老头儿今天摆明了有后手,咱们就要以不变应万变,耍够了他们就直捣黄龙。钟颖的作案动机你们要记好,这是我的推测,她原本有大好前途,现在却不得不装残疾宅在家里孤芳自赏,她绝对不会甘心的。”   “丫头,你说,她为什么不直接揭穿这件事呢?”老罗紧张地问。   “这个你就得问问何明到底做过什么了,让她采取了这种手段。”她松开手,站直了身子,脸上是一副可怜兮兮的神情,“小明哥,小骡子,你们,自求多福吧!”   她说着,一手掩住了嘴,一脸不忍直视的神情,坐到了旁听席上,却和罗副检察长拉开了一段距离。对罗副检察长的招呼,她更是侧着脸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担任本次模拟法庭审判长的法官清了清喉咙,示意我们诉前联合预审正式开始,首先是宣读起诉书。   公诉人站起身,慢慢念道:“S市中级人民检察院起诉书,S检刑诉字【2006】第38号,被告人钟颖,女,34岁,汉族,大学本科文化,L省S市人,身份证号210XXXXXXXXXXXXXXX,无业,住新华广场兴华小区8号楼23楼3号。因故意伤害案、诬告陷害案,2006年8月24日被本院监视居住,8月25日本院决定逮捕,同日由S市公安局执行逮捕。现关押于S市公安局看守所。”   我和老罗整理材料的手猛地停下,目瞪口呆地看着公诉人,此时的公诉人一脸的严肃,依旧按部就班地宣读着起诉书。   “桥豆麻袋(日语:ちょっと待って,意为等一下)。”老罗一急,顺嘴吐出了一句日语,茫然地看着法官,“那啥,咱们今天要审理的不是何明故意伤害案吗?”   法官翻了翻起诉书:“不是啊,我们今天要审理的是钟颖故意伤害案和诬告陷害案。”   “弄错了吧?”我也站起身,“我们是何明的委托辩护人,和钟颖没什么关系啊。”   “罗老头儿,你们早就知道了是不是?”张静走到了罗副检察长的身边,俯下身,柔声问道。   “我知道什么?”罗副检察长一脸无辜地看着我们,“我什么也不知道啊。”   可他就不是一个会演戏的人,话还没说完,自己就先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是我们万万没想到的,一个平日里一脸严肃正经的人,竟然也会恶作剧,而捉弄的对象竟是自己的亲侄子,法理上的儿子。   也是罗副检察长这次的运气太好,那天张静手里拎着旅游鞋,趴在老罗的背上,我拎着她的皮鞋离开钟颖家的那一幕恰好被路过的他看了个正着。都说人老精,马老猾,老头儿没费多大劲就意识到我们在怀疑钟颖。   无论怎么努力,就算张静能够调动一部分资源,可毕竟比不上罗副检察长。他一句话,整个办案系统都会迅速运转起来,而静在实验室里所做的所有鉴定,都会有一份被送到罗副检察长的案头。   就这样,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在罗副检察长的监视之下,当我们查明了真相的时候,罗副检察长那边就已经采取行动了。   “劳民伤财,哪有点人民公仆的样子。”张静没大没小地指着罗副检察长的脑门儿说道,“你说你啥都知道了,还这么折腾我们干啥?为老不尊。”   罗副检察长拊掌大笑:“你们也不甘心这案子就这么结束了吧?至少,钟颖为什么这么做,你们还不知道。”   “真凶抓住了就好,至于为啥,我才不关心呢。”张静仰着脑袋,满不在乎地说道。   “罗副检察长,钟颖到底为什么这么做呢?”我适时问道。   “哼。”罗副检察长怄气似的哼了一声,“小简你来,我跟你说,不告诉他们。”   钟颖归案后,面对证据,痛快地承认了自己的罪行。据她交代,2001年,是她事业的巅峰期,突如其来的变故对她的打击非常大,但经何明检查,康复后再做一些微整形,并不会影响她的工作。   唯一制约她的是金钱。   恋足、恋手,有些人就是对人体的某个部位有着不同寻常的依恋,而何明,就是一个恋腿癖患者。   从钟颖入院的那天,何明就不可救药地对她的腿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当得知钟颖的困扰后,他便提出了一个计划。他会为钟颖开具一份虚假的诊断报告,同时利用自己与法医门诊的关系,出具一份虚假的鉴定报告。代价则是在一段时间里,钟颖必须与他成婚,并假装残疾。   钟颖跟我们说的,何明策划的那场浪漫的婚礼是确实存在的。那场婚礼更是让人们感叹,又是一对才子佳人终成眷属。却没人知道,这只是一场交易。   按照原计划,结婚两到三年后,何明要对外宣称,经过他的不懈努力,创造了医学上的奇迹,钟颖痊愈了。   可何明却改变了计划,只要有机会,他就会在人前诉苦,告诉人们钟颖再也不可能痊愈了,让她彻底失去了自由。   她曾想过告发这件事,可何明威胁她。两个人是共犯,何明被捕,钟颖也跑不了,一个不讲诚信,甚至违法犯罪的人,重获自由后演艺生涯也不会有什么发展,没有剧组会接纳这样的人。钟颖经过了几年的策划,最终把目光投向了“割臀恶魔”。   她要把何明打造成那个恶魔,而自己则因为“伤心过度”离开这个城市,改名换姓后,重获新生。   至于选上我们为何明辩护,也并不是她的心血来潮,而是经过了精心考虑。   作为刑事辩护百分之百胜率的我们,如果在这个案子中也输了,那就说明何明是百分百有罪的。她对自己伪造的证据有着强烈的自信,唯独没想到,张静竟会从她家的装修布局中发现问题。   我们万万没想到,钟颖描绘的幸福婚姻的背后,隐藏着的却是这样的勾心斗角。   “贪念,会扭曲一个人,把一个正常人送进坟墓。”老罗感叹道,难得地说了一句颇有哲理的话,“那啥,五叔,你看,这案子找到源头了,那何明是不是能放了?我这就去找他要代理费去。”   罗副检察长点上一支烟,没有回答老罗的话,而是说道:“钟颖说,她只做过这一次案子。”   “何明没做这个案子就行了。”老罗说。   “老罗叔你的意思是……”张静却若有所思地看着罗副检察长,“那个恶魔还没有落网?还是,你们找到了证据证实,何明就是那个割臀恶魔?”   “不知道算不算证据。”罗副检察长丢给我们一个U盘,“这是在何明的电脑里拷贝的照片,都是他偷拍的,大部分是裙底照。”   “这也就是个拘留吧,属于《治安管理处罚条例》的管辖,还算不上判刑。”老罗说。   罗副检察长斜眼看了一眼老罗:“这些照片都是过去几年被割臀的被害人的。”   “我要是没猜错的话,”张静托着下巴,说,“这些被害人和钟颖一定很像。”   罗副检察长赞赏地点了点头:“小杰有你一半聪明,我就省不少心了。”   张静难得地红了脸:“这没什么奇怪的。何明有恋腿癖,从他对钟颖的态度能推断出,他还有一种强烈的占有欲,从他保留着偷拍到的这些照片来看,他还有收集癖。看到这些和钟颖不相上下的人,他就会有一种强烈的据为己有的欲望,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这种人,通常他得不到的,也不会让别人得到。毁灭,是除了收集之外,他们最热衷的事。”   “简大哥,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一声不满的呼唤将我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我抬起头,就见林菲正嘟着嘴,气冲冲地看着我,我连忙微笑着问道:“什么?”   “你都四十多了,赶紧找个女朋友结婚吧,算我求你了好不好?”   听着这个问题,一瞬间,我竟有些恍惚。很久以前,似乎有人问过我,那时候我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我记得,看着背着手、歪着头站在我面前等着答案的静,我下意识地伸出了手,理了理她额前凌乱的刘海儿。然而她却敏捷地后撤了一步,躲开了我的手,眼神里带着些戏谑。   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瞬间,但她右脸颊上的一道伤疤还是如一道闪电刺进了我的眼睛。   “不看着你们两个结婚抱孩子,我这个当大哥的怎么放心结婚啊。”那时候,我只能略带尴尬地说道。   张静仔细整理着刘海儿,遮挡着右脸颊,暧昧得有些夸张地问我:“是不放心还是不甘心啊?”   那时候,林菲已经入职,我记得她说过:“我觉得是不甘心,不过这个不甘心,究竟是对谁而言,就不好说了。”   说那话的时候,她的眼睛一直在张静和老罗的身上转来转去。 007 渎职子弹   真想解除一国的内忧应该依靠良好的立法,不能依靠偶然的机会。   ——亚里士多德   1   疼。   揪心裂肺地疼。   不是形容,是真的心被揪拧,肺叶被撕扯的疼。   就像两颗子弹射入胸膛,一颗在心脏里翻滚、爆裂,一颗在肺叶里肆虐、撕咬,搅烂所有的血肉组织,就连咳嗽都带着血沫。   双手在胸前胡乱地抓挠着,却丝毫无助于痛苦的缓解,前胸的衣服已经扯烂,道道血痕赫然在目。   我伸手抓住桌子上的药瓶,颤抖着拧开瓶盖,抽搐却让我失手把它打翻。白色的药片散落一地,跳跃,翻滚,嘲笑着我连小小的毫无生命的它们都吃不到嘴里。   我抓起水杯,递到嘴边,水却泼溅而出,洒满了整个胸膛。   我怔了一下,嘶吼了一声,用尽力气把手中的杯子摔了出去。玻璃杯画出的却是一道柔美的抛物线,摔在墙上,掉落在地板上,翻滚,嘲笑着我的软弱。   水渍氤氲了大块墙壁,水滴流淌,就像整面墙都在委屈地哭泣。   我弯下腰,头深埋在膝盖里,双手抱头,紧咬着嘴唇,双眼一片血红。嘴角的血沫和着口水滴落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嘲讽,发出沉闷的叹息,发出不甘的怒吼。   你真没用!   你怎么能这么没用?!   离开了老罗,离开了静,你竟然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吗?!   “简大哥,你怎么了?”紧张与担忧混杂着匆忙的脚步向我靠近。   “把门关上。”我头也不抬,冰冷、含糊、急促又嘶哑地说道。   关门的声音让我安心了不少。接着是饮水机咕噜咕噜放水的声音。我的眼前一暗,一个身影蹲在了我的面前。我茫然抬头,血色中,一个美丽的女孩儿正关切地看着我。   是林菲,也只有林菲,在老罗和张静离开后可以不经我允许,出入我的办公室。   她一手端着水杯,一手摊开,手掌里放着几枚药片。   那几枚刚刚还在四散奔逃的药片此刻却是无比的驯服。   果然是在欺负我吗?   我抬起手,想接过来,手却根本不听使唤。   林菲只好亲自把药塞进我的嘴里,又小心地把水杯凑到了我的唇边。   和着温水,把药片吞入胃里,疼痛没有丝毫减轻。离药效发作还有一段时间,在那之前,我只能独自默默忍受。   我从没想到过,心绞痛和肺的疼痛同时发作会让人如此生不如死,会让人如瘫痪一般只能接受别人的照顾。   “我是不是很没用?”我虚弱地问道,语气中充满了自嘲。   林菲没有说话。她抽出纸巾,温柔地擦拭着我的嘴角、前胸,仔细地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又小心地不弄疼我的伤口,却始终低着头,不肯看我。她紧抿着嘴唇,眼眶泛红,泪水几欲夺眶而出。   “傻丫头,哭什么?”我抬起手,想要摸摸她柔顺的头发,手却只抬到了一半,便颓然落下。   林菲抓起我的手,放到脸上,慢慢滑动,就像我在轻柔地摩挲她娇嫩的脸颊。她的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落下,我的手被她死死地握住,我只能用拇指温柔地擦拭她的眼角。   温热的泪水流到我的手上,转瞬变得冰凉。   “我还没死呢。”我扯出一抹笑容,尽可能轻松地道,“大夫说,我至少还能活一年呢。”   林菲的泪水更加汹涌了,就如决堤的洪水一般。她再也忍不住,死死地抱住了我的腰,头埋在我的膝盖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着,痛哭出声。   这丫头,真是。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靠在沙发里,放松了全身,一只手摸着她的头,一只手死死地握成拳头,抗拒着身体里的疼。   如果有一把枪,我会毫不犹豫地用它射穿自己的脑袋。   如果有一把刀,我会毫不犹豫地将它刺入自己的心脏。   然而,我没有,我也不能。我活着,并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守护最后的梦想。   我是在逃避吧,我是没有勇气再去面对三个人的重聚吧。   时间啊,是治愈伤痛的不二良药,可于我却是陈年烈酒,愈久伤痛便愈沉。   而回忆,一次又一次撕裂本已愈合的伤口,恶作剧一般撒上一把盐,直到麻木,于我却是一剂止痛的良药,痛到麻木便不会再痛了吧。   那,回忆吧。   让身体的痛与灵魂的痛在回忆里狰狞,在回忆里肆虐,在回忆里挣扎,在回忆里,归于沉寂。   我曾经帮一个警察打过官司,你信吗?   那是2006年9月的一天。   快下班的时候,天色突然阴沉了下来。浓云贴着地面翻滚而来,却没有一丝风,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湿热,黏稠。人们每一个动作都要付出比以往更沉重的代价,就像在浓稠的液体中工作一样。   一场暴雨正躲在云层后,酝酿着,潜伏着,伺机亮出獠牙,要给即将下班的人们致命的一击。   我和老罗打发了律所的工作人员,让他们提前下班回家。我们俩收拾好东西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却意外接到了张静的电话,告诉我们稍等一会儿,有一个客人想要和我们见上一面。   这个客人提出了一个古怪的要求,除了我和老罗,他不想见到任何人。   “改天不行吗?这个天……”   “我劝你最好听我的,这个人别说是你,就连我,也要考虑考虑是不是能招惹。”面对老罗的建议,张静首次无比严肃地说道。   “真闷!”老罗嘴里叼着烟,双脚放在办公桌上,身子后仰,半躺半坐地靠在椅子里,扯了扯脖子上的领带,“你说,到底是什么人想要见我们,就连静都得考虑考虑?会不会是委托人?可我没听说最近有啥大案子啊。”   “别多想。要是委托人的话,静就直说了,没准儿是来谈投资的呢。”我笑了一下,把空调的功率调到最大,空调发出了怒吼的轰鸣,却不能给凝固的空气带来一丝丝流动。   “你说这个还真有可能。”老罗麻利地收起脚,“咱们律所现在可是声名鹊起,高速发展。哎,老简,要不这么的,咱们把手里股份都卖了,然后出去再组一个律所,再卖,咋样?”   “你当是过家家呢?”我无奈地摇了摇头。   “出价合适的话,我倒是觉得没啥不行的。”老罗正色道,“老简,哥建议你,手里的股份能变现尽早变现,留在手里,早晚是个事儿。”   “怎么?家里有想法了?”   “暂时没有。”老罗摇头,“不过不保证以后没有。你也知道,商人嘛,一切向钱看,真要有人出天价收购,他们肯定不反对。”   “那就是到时候再说的事了。”我笑了一下,“要是真能卖上个好价,也对得起我们这么多年的辛苦了。”   “把儿子卖了,你倒是一点儿都不舍不得,这是你亲生的吗?”老罗笑骂了一句。   6点整。   办公室门口传来了一声轻咳,我和老罗闻声望过去,就见张静一脸严肃地站在门边。她难得着装整齐地出现在我们律所,桑拿天还戴着警帽,一缕头发就着汗水贴在脸上,她甚至没有整理。   “静,到底谁那么大牌啊?”老罗没心没肺地问道,“来杯冰咖啡,解解渴,冰箱里有,自己动手啊。”   我赶紧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在张静的身后,还站着另外一个人。   那人四十多岁,线条硬朗的脸阴沉着,一身警服,但是并没有戴警帽;身形匀称,但肤色白皙,肚腩有微微的凸起,一看就是常坐办公室的;他脸上还戴着一副眼镜,凌厉中,透着一丝书生气。   他的警服也和张静的略显不同,是白色的衬衣。   这是一个不需要经常出外勤的行政警察,职位不低。我很快就做出了判断。   “咋……”老罗话一出口,就看到了那人的肩章,一枚橄榄枝,一枚四角星花,但后半句还是吐了出来,“……了?”   “是个大官儿啊。”老罗咽了口唾沫,看了看我,“三级警监,至少,正处级了吧?”   “肖处,我领导,这次是他找你们有事。”张静侧了侧身,露出了肖处长刚毅的正脸,介绍道。   肖处长冰冷的神情没有任何的变化,轻轻点了点头,权作招呼。   他径直走进办公室,在沙发上坐下。   “你们聊,我出去透透气。”张静说着,竟转身走了出去。   “哎……”老罗张嘴,一道目光立刻射了过来,让他乖乖收回了后面的话,下意识地调整了一下坐姿,正襟危坐。   “别紧张。”肖处长突然笑了一下,“经常听张静说你们两个是人中龙凤,杰出青年,今天一见……”   “哪里哪里,肖处长你过奖了。”不等肖处长说完,老罗就赶紧谦虚道。   “……也不过如此!”肖处长这才说完了话,随即怔住,老罗更是一脸的尴尬。   “肖处长,不知道你这次来……”我连忙转移了话题。   “死马当活马医吧。”肖处长莫名其妙地叹了口气,咬了咬牙,“看在张静帮了你们那么多次的面子上,你们也不好意思拒绝吧?”   “您还没说到底什么事儿。”我隐隐有些不安。   “我希望你们接一个案子,帮我们一个同事辩护。”   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肖处长线条凌厉的面颊,也照出了我和老罗目瞪口呆的脸。   在那道闪电短暂的光芒中,肖处长的眼里竟露出了一丝期盼,一丝哀求。   酝酿多时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   2   大概一年前,省厅刑事技术实验室理化检验科副科长谭琼辉接到了一份调令,下派基层。就公安系统而言,这是提拔的前奏,大多时候只是走个形式,组织考察后便会委以重任。   谭琼辉对这次下基层极为看重。身为所长,依然坚持亲临一线巡逻,和基层巡警同吃同住,甚至连一天假期都没有休过。妻子生产,他直到一周后才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孩子,还是巡逻到医院附近的时候在同事的反复劝说下才去匆匆见了一面,前后不过几分钟。   每有重大任务,冲在第一个的永远是他,一年不到的时间,为了掩护战友,他两次负伤。   他的严谨、认真以及对战友的关心照顾让他赢得了同事们的欣赏,也赢得了组织部门的认可。   半个月前,一纸调令下达,谭琼辉被任命为本省某个县级市的公安局副局长,代局长。他只要安安稳稳地度过这半个月,前途一片光明。   可意外偏偏在这半个月内发生了。   即将履新,谭琼辉却并没有放下手上的工作,依旧亲临一线巡逻。十天前的一个晚上,他巡逻至某夜市时,遭遇了突发事件,十几名暴徒持械聚众斗殴。   谭琼辉一边呼叫支援,一边上前劝阻。双方却毫无停手的意思,局势愈演愈烈,逐渐失控。万不得已,谭琼辉只好拔出了配枪,威慑双方接受警方的调查。   警服没能震慑住这些暴徒,枪支也只是让他们平静了片刻,冲突便再次爆发。谭琼辉鸣枪示警,同时站在了冲突双方与围观群众之间,防止事态进一步扩大。   枪声彻底刺激了暴徒的神经,可他们没有退走,反而向着谭琼辉冲了过来。   他有枪,抢到那把枪,就能在这场争斗中处于上风。   被酒精冲昏了头的冲突双方抱着这样的想法,竟暂时放弃了打斗,同时围向了谭琼辉。   我有枪,如果这把枪被这些人抢走,对人民群众将是巨大的威胁。   谭琼辉手心冒汗,他在裤腿上擦了擦,死死地握着枪,手指搭在了扳机上,一步不退。他的身后就是那些无辜的围观群众,他不能退。   “走啊!”他头也不回地怒吼。   回应他的却是人群的哄笑。   “你要我们走我们就走,警察了不起啊?”   “我们走了,谁来监督你,你滥杀无辜怎么办?”   人群里竟然传来了这样的声音。   闪光灯更是频频闪现,“可爱的、富有责任感的”围观群众用手中的相机、手机“忠实地”履行着自己对“特权”阶层的监督权力。   谭琼辉气急,却无可奈何。为了保护他们,他只能只身迎向那些持刀的暴徒,他甚至不敢再开枪,现场太混乱了,他害怕流弹会误伤群众。   年轻的搭档紧张地咽了口唾沫:“谭所,撤吧。”   他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儿。   “你先走。”谭琼辉冷静地说道,把自己的配枪和对讲机交给了搭档,“千万保护好,别被人抢走。”   说完,他迎着那些暴徒走了过去。   所幸,危急时刻,支援的武警及时赶到,迅速控制了事态,将冲突双方带走,只有寥寥数人逃脱。   这是一次异常成功的突发事件处置,没有造成无辜群众的伤亡,没有造成群众的财产损失。   这原本应该给谭琼辉的履历增添光鲜的一笔,然而,那些暴徒刚刚被押上警车,武警们的枪竟有意无意地指向了谭琼辉。   “兄弟,这是什么意思?”谭琼辉脸色微变,“玩笑开大了吧?”   “谁和你开玩笑?杀了人,你就不是我们兄弟了。”带队的武警军官脸色冰冷,“交出你的配枪。”   “杀人?你开什么玩笑?”谭琼辉脸色难看地道。   “有人会告诉你的。”武警军官轻轻摆头,他身后的武警一拥而上,反剪了谭琼辉的双手,给他上了手铐。   谭琼辉的大脑飞速运转着,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尽管委屈,尽管愤怒,但他明智地没有挣扎。   暴力抗法被人一枪打死,这辈子他都说不明白了。   “你们干什么?谭所!”年轻的搭档见事态得到了控制,反身回来,就见到了这样让他无法置信的一幕。   没等他走到谭琼辉的身边,他突然停下了脚步,侧耳倾听着对讲机里传来的指令。   “谭所,”他咽了口唾沫,嘶哑地说道,“指挥中心接到报警,你开的那枪,打死人了。”   当天夜里,检察院反渎职侵权局就介入了此案,将谭琼辉带走。理由是在那场事件的处置中,谭琼辉涉嫌违规使用警械造成无辜群众伤亡。   舆论也在迅速发酵,多段视频突然出现在了网络上。视频中,谭琼辉挥舞着手中的枪,面目狰狞地对群众吼叫着,扣动了扳机。   视频截图更是四处流传。   “恶警暴力执法,打死无辜群众”成了这些帖子统一的标题。   各大媒体争相报道,均在质疑是谁给了警方滥用武力的权力,是谁给了警方在群众面前开枪的权力,是谁在制造警群矛盾,是谁置人民群众的安危于不顾,警方用枪是否应该得到更加有效、有力、严格的管理。   电视新闻媒体甚至专门制作了一期特别节目,邀请了几个网络意见领袖对这件事展开了讨论。   那期节目我和老罗还一起看过。   “在没有确认对方是暴徒、自身生命没有受到致命威胁前,作为一个执法者,作为一个合法持有枪支的特权阶层,怎么能掏出枪呢?”面对镜头,这个意见领袖侃侃而谈,“他应该很清楚,枪支可能走火,可能会误伤群众,既然有这种风险,他就必须想办法规避。他是警察啊,他有义务保护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任何可能威胁到群众生命的危机,他都必须掐死在萌芽状态。   “我们退一步来讲,即便不得已掏出枪,那么警方配枪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更好地打击犯罪吗?显然不是,我们都很清楚嘛,在我们国家,枪支是受到严格管理的,能够持有枪支的,那是警察、军人和特殊人群。换句话来说,警方面对的犯罪分子,最危险的也无非就是拿着一把刀,刀对抗枪,孰优孰劣,这显而易见嘛。   “所以,我觉得,警方配枪其实是加剧了社会的不安定。那我们再说回来,在一场优劣对比悬殊的对抗中,警方掏枪,那是不是就要考虑犯罪分子可能会被你打死?在法院宣判他有罪之前,他只是嫌疑人,他还是个公民,公民的生命权是应该受到警察保护的,也就是说,我们必须把生命放在第一位。所以就算你掏出枪来了,你也不能打开保险,手指都不应该放到扳机上,你的枪支并不是为了打击犯罪,而是为了威慑,为了震慑试图犯罪的人。   “你看西方民主国家就很好,他们给警察配的是什么?不是可能威胁到人生命的枪,是辣椒水。这种武器既可以驱散人群,又不会对人造成生命威胁。”   “那您觉得,警察到底应该在什么时候才能用枪呢?”主持人问。   “这个嘛,我觉得,说什么时候都不应该用不太合适,但是在群众的生命受到致命威胁之前,用枪肯定是不对的。”   “这个致命威胁指的是什么?”   “这个很好判断,只要没有砍死就不算致命威胁,重伤也不能算。”   “那如果可能造成死伤呢?”   “警察是干什么的?警察要做的不就是避免这种‘可能’吗?”   “这不扯犊子吗?”听着那个网络领袖信口开河,老罗一脸的不敢置信,继而怒火上涌,“难道要等暴徒砍上来或者已经砍伤群众的时候再扣动扳机,开枪?嫌疑人的命是命,警察的命就不是命了?警察的命应该更金贵吧,任何人拿起刀都可以成为罪犯,但可不是什么人都会成为警察的。只有那些在面对暴徒,勇敢冲上去,用生命维护群众安全的人才是。”   “所以这小子肯定不是,你信不信按他说的做了,下次出事,他准是第一个跳出来喊警察为什么不开枪的,第一个质疑警察的枪是摆设的。那时候他们的说辞就该变成,你看看西方国家,遇到这种事情都是直接开枪击毙嫌疑人的,根本就不会警告。”   “这人啊,比我还无耻呢。”老罗摇头,苦笑,“为了红,连脸都不要了。”   “检察院准备以玩忽职守罪和过失致人死亡罪起诉小谭。”肖处长吸着烟,叹了口气,“我了解小谭,他是我看着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他绝对不是那种渎职的人。要说过失致人死亡,这也应该是事出有因吧?也是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吧?那种情况下,小谭开枪难道还要事先通知一下所有人回避?那些人要是真听他的话,也就不会发生这场闹剧了。”   “在那种情况下,我相信,不可能有人比小谭处置得更好。”肖处长自信地说道,“让检察院那群人来吗?他们不把事情闹到无法控制我名字倒着写。”   “检察院这样做,肯定是有证据的吧?”我问。   “就算没有证据,他们就不能制造证据了吗?”说到检察院,肖处长的脸色有些不太好看,“反渎职侵权局是最没用的部门,我们拼死拼活奋斗的时候,他们他妈的就知道整自己人。我们整犯罪分子的时候也没有他们这么狠,还知道给人留一条活路,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他们呢?那是往死里整啊。小谭这么好的一个同志,让他们这么整,就算能出来,前途也都毁到这群王八蛋手里了。”   肖处长火气上涌,骂道。   “肖处,你冷静点,小心隔墙有耳!”张静从门口探进头,劝道。   “我没事。”肖处一摆手,“来你们这之前,我找了好几个有名的律师了。这群混蛋,一听说是要帮警察打官司,明着没冷嘲热讽,暗里都找各种理由推托了,现在不知道躲在什么地方笑呢。   “警察怎么了?警察就活该顶着风吹日晒的,警察就活该拿身体去堵枪眼,警察就活该连老婆孩儿都顾不上,就为了一群连点儿良心都没有的王八蛋?警察让人抓了,就活该连个辩护人都没有?就活该让法院判死刑?”说到激动处,肖处一把扯开了领子,指着自己的左胸处一道刺眼的伤疤,“1998年抓毒贩,一颗子弹从这儿打进去,从后面穿出去,要不是老子命大,现在坐在这跟你们说话的,都不知道是谁。我们这么拼命,到底为了谁啊?养家糊口?我干什么不比干警察赚得多啊?   “现在的人,都怎么了?”怨气得到了发泄的肖处长靠在沙发里,有些无力,“天天叫唤着要取消我们的特权,要和我们平等,要我们文明执法,要我们尊重人权,要我们接受监督,我们的人权谁尊重了?我们的工作谁配合了?那么看不上我们,出了事儿别来找我们啊。”   “肖处。”张静走了进来,歉意地笑了一下,“小明哥,你别介意,肖处长当年抓毒贩子的照片被群众发到了网上,毒贩子打了码,肖处的脸却没有,结果……”   “别说了。”肖处长无力地说道。   “肖处的爱人和孩子被人报复,碎尸。肖处回到家,打开冰箱的时候,嫂子和孩子的脑袋……”   “我让你别说了!”肖处长吼道。   张静难得乖乖地闭上了嘴。   “干还是不干,你们给个痛快话吧。”肖处坐起身,理了理衣服,笑了一下,“不管你们干不干,刚才我说的那些,就当我没说过。你们继续当你们的律师,我继续当我的警察。”   “干,为什么不干?!”我盯着肖处的眼睛,微笑道。   “保护一个警察,这可是多少人想捞还捞不着的好事儿呢,是吧,老简?”老罗也笑道,“老肖,你就回去等我们的好消息吧。”   3   如果肖处长给我们的陈述没有经过任何加工的话,对打赢这个官司,我还是很有信心的。   谭琼辉当时正在执行公务,根据现场描述来看,他是在合法、合理的范围内动用的警械。警械的使用也没有任何的不当,且他已经有意避免警械对无辜群众造成伤害,尽职尽责地履行了职责,造成被害人的死亡完全是一场意外。谭琼辉供职的单位应该给予受伤群众民事赔偿,但谭琼辉本人却不应该承担任何刑事责任。   当天晚上的饭桌上,老罗旁敲侧击地对罗副检察长提起了这件事,可罗副检察长却为难地表示,这件事他爱莫能助。   反渎职侵权局是由另一个副检察长主管的,那个副检察长并不是从本地提拔起来,而是从外省市空降过来的。换句话说,他也是来锻炼的,因此并不怕得罪本地的公检法系统,相反,做起事来,他比任何人都狠,政绩直接决定着他今后的前途。   这个案子,就是他亲自管的。   “放弃吧,这个案子,你们想要赢,几乎不可能。”罗副检察长竟然劝道,“上上下下都通过气,要把这个案子办成铁案。”   “五叔,你知道我为啥死活不从政吗?”老罗突然问。   “别人不了解你,我还不知道你。”看着老罗,罗副检察长嗤笑了一声,叹了口气,“你脾气暴,爱贪小便宜,看上去就像个混混。不过,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看看简明那小伙子就知道,你骨子里也是个刚正的人。公检法缺的是你们这样的人,可官场上,你们这种人就是牺牲品。”   “你说得对。”老罗咧开嘴笑了一下,“为了自己的前途,就要毁掉另一个人的前途。你们这些当官儿的,都是踩着别人的尸体爬上来的,这事儿我可干不来。”   “这就不是人干的事儿!”   啪的一下,刚才还好好的老罗猛地把筷子摔在了饭桌上,拉下了脸:“谭琼辉是啥样人我不知道,但是我相信静,相信老简的眼光,他们说他没罪,就肯定没罪。我就想不明白了,为了升官,连一个人的命都不管了?为了升官,就连脸都能不要了?这案子,下点儿心思查查,查个水落石出,真相大白,有那么难吗?!肖处长说得对,你们这群人,窝里斗能耐,出去干点啥,就是个窝囊废!”   “罗杰,你放什么屁?!”罗副检察长怔了一下,呵斥道,“你怎么知道人家没上心?!你怎么知道人家没好好查?!你怎么知道你看到的就一定是真相?!”   “罗老五,你要是还有点儿良心,就去劝劝那个什么副检察长,别把自己弄进阴沟里。简明我们俩什么办事风格你也知道,想让我们俩放弃这个案子,那绝对不可能!”罗副检察长的怒火一下子盖过了老罗的气焰,老罗只好扭过头,气呼呼地说道。   “行啊,翅膀硬了是吧?”罗副检察长不气反笑,“这案子我说了不插手我就绝对不会插手。你们俩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跟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你有那工夫在我这儿琢磨歪门邪道,还不如赶紧去查查这案子。我明白告诉你,这案子今天下班前已经送到法院起诉了。证据做得扎实着呢,你们两个小瘪犊子,别吃了亏说我没提醒你们。”   这句话让老罗大吃一惊,他饭也顾不上吃了,冒着大雨,开着车来到了我的住处。   我刚把方便面下到锅里,就听到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谁啊?”我微微皱了皱眉,关了火,走到门边,透过猫眼,就见老罗站在门外,一脸的焦躁。   我打开门,老罗二话不说,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拖出了屋,拉着我就往楼下跑。   “慢点儿慢点儿,你干吗啊?”我一边用力试图挣脱,一边问道。   “来不及了,赶紧跟我走。”老罗埋头赶路,头也不抬地答道。   “干吗去啊?什么就来不及了?你好歹让我换身衣服啊,我这大裤衩子拖鞋的。”我一脸的无奈。   “管不了那么多了,赶紧跟我去法院,谭琼辉那个案子,他们公诉了。”老罗拖着我跑了两层楼,我终于明白这小子为什么这么着急了,却又哭笑不得。   “罗杰你今天忘吃药了吧?”我忍不住骂道,“你不看看几点了啊?你现在去法院,有人接待你吗?”   老罗愣了一下,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这不也是急的嘛。”   我白了他一眼,慢慢向自己家走,走到门前的时候,就见老罗落后了我几步,他探着脖子,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那啥,没啥事的话,我就先回去了。明天咱们再见啊!”   我没好气地看着他,伸出手。   “干吗?”老罗紧张地看着我。   “电话!我什么都没带,用你电话叫开锁的!”我瞪了他一眼,抢过他的电话,从门上的小广告里找了一个开锁的电话号码拨了过去,告诉他门牌号后,就靠着门,看着一脸委屈的老罗。   “倒霉的是我吧?怎么你比我还委屈呢?”我忍不住骂道,“你说你干的那叫什么事儿?你就不能长点儿脑子?”   “关心则乱,关心则乱。”老罗难得不好意思地笑道,“我是太想打赢这个官司了。”   “那你也得看看时候吧?”我无奈地说道,看着吞云吐雾的老罗,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才好。   五分钟后,在我冻得瑟瑟发抖的时候,敬业的开锁人冒着大雨总算赶来了。看着脸色不善的我和一脸讪笑的老罗,这个工人明智地没有多说话,麻利地打开了锁,顺利地让我进了屋。   “找那小矬子要钱。”我说了一句,摔上了房门,将老罗和开锁工人都关在了门外。   这么一会儿的工夫,锅里那碗面彻底凝成了一团,没法儿吃了,偏偏这还是我最后一袋方便面。看着窗外的大雨,咬咬牙,我只好换上衣服,拿起雨伞,准备下楼觅食。   刚打开门,我就愣了一下,老罗竟然就靠在门边,仰着头,依旧在吞云吐雾。   “你怎么还没走?”   “走不了。”老罗把烟头扔到地上,伸脚踩灭,“静刚来电话,十分钟之内就到。”   这句话让我悚然一惊,赶紧拉着老罗进了屋:“你客厅我卧室,衣服塞洗衣机,抽屉里有垃圾袋。”   和大多单身汉一样,我的房间也只能用三个字的评语来评述:脏、乱、差。   这样的环境肯定是张静那种娇生惯养的丫头没法儿接受的,教训几句还好,就怕她像对付老罗一样,一言不合就动手,我这个小身板可承受不了。   “这大晚上的,静来我这干吗?”手忙脚乱地把换下来没洗的衣服塞进洗衣机,我忍不住问道。   “谁知道,那丫头行事,向来不按常理出牌。”老罗捏着鼻子,把我一双臭袜子塞进了垃圾袋,“就跟我说到你这儿等她,有重要的事儿。”   “这袜子还好的呢,你怎么给我扔了?”我从垃圾袋里把那双袜子捡回来,塞进了洗衣机。   “别收拾了,你们赶紧来看这个。”说话的工夫,张静已经出现在了我们的面前,她把一摞厚厚的卷宗扔到床上,“赶紧看,明天一早还得给人送回去呢。”   “什么玩意儿?”我下意识地问道。   “谭琼辉那个案子的卷宗。拜托了我们家老爷子,才特事特办借出来的,不过就一个晚上,再用你们就得去复印了。”张静说着,径自走进了厨房,“有吃的吗?我还没吃饭呢。”   “你们俩,可真是。”我无奈地摇了摇头,随手抓过一本卷宗,“怎么都这么着急呢?明天再开始研究这案子也来得及。对了,叫外卖吧,我也没吃呢。”   “明天?哼。”张静冷笑了一声,一边打电话订餐,一边说道,“小明哥你敢不敢跟我打个赌?明天你到法院,根本拿不出来卷宗,到开庭之前,你都别想弄明白这案子到底怎么回事。”   我微微皱眉,张静说的有一定的道理。作为辩护律师,虽然我们有权调阅案件相关卷宗并进行复印摘抄,但实际上,法院有各种理由推托、拒绝我们的要求。不用太久,哪怕只在开庭前一天才让我们看到卷宗,他们就没有违规,但对于我们来说,就没什么意义了。   “而且,这案子开庭时间已经定了,就在一周后。”张静补充道。   “这么快?”我和老罗都是一脸的难以置信,但在这件事情上,张静不可能骗我们。   看来,检察院那边的确已经决定要速战速决了。   当下,我们两个不敢怠慢,快速浏览起了卷宗。   本案中的死者顾青,是一个年仅二十六岁的年轻小伙。照片上的他高高瘦瘦,穿着一件深蓝色的T恤衫,留着一头干净的短发,很阳光,也很帅气。   用时下流行的话说,是一枚当红小鲜肉。   只是死的时候,他靠坐在厨房的墙边,红色的血、粉色的脑浆喷溅在他身后的墙壁上,格外的刺目。   按照这份卷宗的描述,他的死完全是一场飞来横祸。   案发当天,骚乱发生的时候,住在五楼的顾青也被吸引了,他走上阳台,从窗户探出头,看着楼下的热闹。一枚子弹从斜下方射了上来,正好打中了他的眉心,射进了头骨,弹头在他的颅腔里翻滚,瞬间搅烂了脑组织,掀开了后脑的骨头,掉落在地上。   顾青一句话都没有留下,就离开了世界。   对目击者的调查显示,现场只有谭琼辉开了一枪,射出了一枚子弹。谭琼辉辩称,他严格按照守则鸣枪示警,开枪的方向为斜向上方的空中。   检方认为,谭琼辉不能肯定自己的子弹没有打中被害人。死者顾青当时所处的位置正是谭琼辉开枪的方向。   现场发现弹头一枚,上面有被害人血迹。经鉴定,该枚弹头与谭琼辉射出子弹后遗留在枪支里的弹壳吻合,可以做同一认定;弹头磨痕与枪支膛线吻合,可以认定,这枚弹头就是从谭琼辉的枪中射出的。   经查,谭琼辉所配枪支为刚刚完成换装的9mm警用转轮手枪,配弹6发,枪支收缴时弹仓内剩余子弹5发,弹壳一枚,符合目击者的证词。   检方认定谭琼辉枪支使用不当,开枪时没有事先观察,疏忽了流弹可能对围观群众造成伤亡,应该认定为玩忽职守。被害人顾青的死亡与谭琼辉开枪之间存在直接关系,开枪后,谭琼辉并没有第一时间向上级通报,请求支援,对被害人展开急救,致使被害人顾青没有得到及时抢救而死亡,应该对顾青的死负有责任,应认定为过失致人死亡。   谭琼辉在供述中辩称,在开枪前,他已经呼叫支援,开枪后,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子弹打中了人,因此没有急救。且案发现场形势紧张,为了保护群众,他也没有关注子弹的去向。   检方则认为,被害人顾青中弹后,其家属第一时间报警,指挥中心已经向巡警及执行支援任务的武警通报了警情,谭琼辉的辩解并不成立。   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雨滴打在窗户上啪啪作响,似乎下一刻,那保护着我们的屏障就要脆弱地碎裂,雷鸣不时冲击着我们的耳膜,为大雨鼓掌叫好。闪电不时划过夜空,撕裂浓稠的夜色,张牙舞爪地犹如一头野兽,试图将我们也一并撕裂、吞噬。   我合上卷宗,看了一眼老罗,又看了一眼张静,这两个人正一脸期盼地看着我。   从张静带回来的这份卷宗来看,检方的证据看似颇为扎实,对谭琼辉的指控似乎也合乎法律。但就这件事而言,执行公务与玩忽职守之间的界限本身就非常模糊,这条界限就是我们的突破口。法院是否会依照检察院的请求进行裁决,往往就是主审法官一念之间的事。   但我总觉得,要干脆利落地打赢这个官司,我们还需要一些更重要的证据。   “约个时间,听听谭琼辉怎么说吧。”   4   第二天依旧是个阴天。   大雨断断续续地下了一整夜,直到天色微明,积雨云层才不情愿地渐渐散去。   这场大雨对城市的排水系统来说是一次严峻的考验。考验的结果显然不能用优秀或良好来评价,甚至就连及格都稍显勉强。   没过小腿的积水让我们放弃了驾驶老罗那辆本田车的打算,开着张静的越野车向看守所驶去。   车开得很慢,就是老罗那种火爆的性格在这样的道路上也没了脾气,除了焦躁地敲打着方向盘,他也不敢有什么过激的举动。一路上随处可见水面上漂着的衣物、垃圾,甚至还有几辆车也随着水流不受控制地飘荡着,碰撞着。交警踩在积水里,努力控制着交通,环卫工人打开了下水道的井盖,站在下水口边警示着路人,污水打着转冲进下水道,发出哗哗的声音,甚是欢快。   这些人的脸上满是疲惫,双眼布满了血丝,身上的衣服早已湿透,尽是泥水。几个刚刚换班下来的巡警就坐在路边没有积水的地方,就着矿泉水,啃着干涩的方便面,啃着啃着,便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嘴里甚至有没来得及咽下去的食物,但困倦早已将他们击垮。   一个背着书包的小女孩儿趴在交警的背上,由年轻的交警背着走过马路。   这样的场面随处可见。   “看来橡皮艇也要成为我们居家旅行的必备品了。老罗,你不弄一个?”我开了句玩笑。   没有人理会我,车内的气氛一时间无比的压抑。张静更是脸色阴沉,目光看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讪笑了一下,不再说话。   “昨天晚上,有个女孩儿掉进下水道里了。”张静突然开口,说道,“她执意要过马路,巡警劝她水深,太危险了,她没听。巡警要背她过去,她说警察就是流氓,就是想趁机占她便宜。走到马路中间的时候,一下子就掉了进去,连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声,今天早上才在排污口找到。”   我看着依旧阴沉着脸的张静,一时间没明白她想要表达什么。   “找到她的时候,她的身上还穿着巡警的救生衣,那个劝她不要过马路的巡警死死地抱着她,我们的人费了好大劲才把他们分开。”张静的眼圈微微泛红,“那个小警察,今年才二十四岁,原定下周就要结婚的,本来这周已经给他放假,让他准备婚礼的事,昨天,他是主动归队,要求上街执勤的。”   “小明哥,你知道女孩儿的家属怎么说吗?”她转头,看着我。   “怎么说?”我下意识地问道。   “女孩儿家属说,女孩儿的死和这个小警察脱不了干系。如果他当时劝住了女孩儿,或者他把女孩儿救了上来,就不会有这出惨剧了,那女孩儿才二十岁。可是,为了救她,我们警察连命都搭进去了,还想要我们怎么救?”张静不解地看着我,紧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窝里打着转。   她深吸了一口气:“还有个司机,觉得自己的车大,没问题,开着车就冲进了公铁桥的桥洞,积水直接淹了车顶。也就是他命大,正好有交警在那边巡逻,砸开车窗把他救了出来。可是,一句谢谢都没有也就算了,我们干这行,不是为了一句谢谢,是使命和责任,但他凭什么要我们赔偿他的经济损失?说他的车价值几百万,换个车窗就要四十几万,我们可是救了他的命啊!”   张静蜷起了腿,双手抱膝,头埋在两腿间,闷声道:“小明哥,我有时候真不想干了。我们愿意为人们付出,就算是命,我们也不在乎。我们不想要谢谢,不想要感恩,只想要一个理解,怎么就那么难?”   她仰起头,看着我,两行泪正顺着脸颊向下流淌。   老罗手忙脚乱地抽出几张面巾纸,递到了她手里。张静擦着眼泪,目光坚定地看着手足无措的我:“小明哥,我一定要救谭哥出来,不为别的,就为了让法律告诉所有人,面对我们无能为力的事,我们会愧疚,我们会气愤。愧疚自己为什么没能做得再好一点,气愤自己为什么面对群众的危险却无能为力,可我们没做错什么。我们做的每一件事都问心无愧。我们对得起这个社会,对得起‘警察’这个称呼。”   我没有说话,用力按了按张静的肩膀。   谭琼辉坐在会见室里,双手戴着手铐,身上穿着橘黄色的马甲。   短短几天的时间,他整个人都瘦了一圈,脸颊红肿,眼角乌青,嘴角更是裂开了一条口子。   “谭哥……”张静捂住了嘴,微微侧头,不忍直视。   “丫头,哭啥,哥还没死呢。”谭琼辉却是一笑,宽慰道,只是动作稍微大了一点,扯动了嘴角的伤口,忍不住嘶嘶叫痛,“有烟吗?给我一根,快憋死我了。”   老罗赶紧掏出烟,抽出一根塞进他嘴里,又替他点燃,问:“怎么弄成这样?”   谭琼辉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屏住了呼吸,让烟草在肺叶里尽情地扩散,过了许久,才吐出了一口烟圈。“你是罗律师,你……”他看了看我,“是简律师?你们两个要帮我打这个官司?这可不是什么好主意。”   “被你们肖处忽悠进来了,现在想跑跑不了了。”我笑了一下,“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同号里有几个小子是我抓进来的,没事。”谭琼辉抬手擦了擦嘴角,微微一笑,“他们也就能使使小绊子,不敢真拿我怎么样。时间不多,你们想问什么,就开始吧。”   “那好吧。”我点点头,“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也不清楚。”谭琼辉竟摇了摇头,“那天我是正常巡逻……”   用了差不多五分钟的时间,谭琼辉简明扼要地把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复述了一遍,和肖处长跟我们介绍的情况差不多。   “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示警的那一枪打中了人。”谭琼辉说,“如果知道,我肯定第一时间呼叫急救。”   “谭哥,你那天,是怎么开的枪?”张静皱了皱眉,问。   “条例是怎么规定的,我就是怎么做的。”谭琼辉答。   “也就是说,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意外。”我点了点头。刚想再问几句,一直沉默不语的武警突然说道:“时间到了。”   说着,他走到了桌边,伸手拉起了谭琼辉。   谭琼辉不能再说什么,目光死死地盯着张静,突然说了一句:“转轮手枪的特点是什么?我们为什么要换枪?”   张静一愣,武警已经拖着谭琼辉走到了门边。她咬咬牙,突然起身,拉住了走在后面的武警:“都是自己人,帮帮忙。”   “自己人?”武警冷笑了一声,“杀了人,就不是自己人了。”   老罗却上前一步,把还没抽完的烟和打火机塞给了谭琼辉。他看着武警,突然笑了一下:“我记住你了。你们这里重监区有个绰号叫耗子的犯人,告诉他,罗杰有话给他,谭所在你们这要是出了事,他这辈子就在里边待着吧。”   武警愣了一下,脸色阴沉地点了点头。   “耗子是谁?”离开看守所,我好奇地问道,“好像有两下子,关键是,他肯听你的?”   “无期犯。”老罗笑了一下,“他不是听我的,只不过他老大和我重名。”   我疑惑地看着老罗,显然,他并没有对我说实话,而且不打算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下去。他看着张静,微微皱眉:“他最后那两句话是什么意思?”“我也不清楚,不过,可能证明他无罪的重要证据就在这两句话里。”张静摇头,“你们先回去,我要回去查查他说的东西。”   从眼下的证据来看,这个官司想要打赢已经不是什么难事。检察院的证据只能证明打死被害人的子弹的确来自谭琼辉的那一枪。但谭琼辉在整件事情的处置上没有任何违规的地方,检察院的指控最终很有可能被裁定为不成立。谭琼辉甚至无须承担民事责任,一应赔偿应由供职单位支付。   但他最后那两句话却有点莫名其妙,我和老罗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下午五点,张静突然来了个电话。   老罗拿着手机,一脸茫然地走到了窗边,低下了头。   “砰”的一声,我的心跳都漏跳了一拍,那是枪声。   老罗大叫一声,仰头便倒。   “老罗。”我快步跑过去,一把抱住了他,却见他抬手揉着额头,一脸的懊恼。   “怎么这破事总让我赶上,就不能提前打个招呼啊。”他冲着电话吼道。   “要的就是出其不意。”   是张静。   我这才看清,掉落到地面上的是一枚橡胶弹头。尽管没要了老罗的命,但在他的额头上,还是留下了一个鲜红的点状痕迹。   五分钟后,张静出现在了律所的办公室里,手里拿着一把转轮式的手枪。她把那把枪放到茶几上:“谭哥当天使用的就是这种枪。”   “和这案子有什么关系?”老罗不解地问。   “以前我们用的枪有54式、64式、77式,这些枪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原本是为部队设计的军用枪支。”张静说,“威力很大,在人口密集的地区使用,非常容易造成误伤。在这个原因的基础上,部里一直在考虑设计一款专门的警用枪,就是这种转轮式,这种枪出枪快、机械结构简单、故障率低,最重要的是,9mm直径的大颗粒子弹穿透力很弱,击中犯罪分子后,弹头会停留在人体内,进而减少误伤。”   “有效射程是多少?”说到这里,我已经明白了谭琼辉在被带走前为什么会突然提示我们枪支的问题了。   “五十米。”张静说着,看着我,笑了一下,“我刚才还做了个实验,我在五楼以下的位置对小骡子开了一枪,小骡子中弹后的反应,你都看见了吧?”   “嗯,仰头便倒。”   “是啊,仰头便倒。”张静点头,“如果这一枪用的是普通弹头,子弹会射进小骡子的脑袋,那会怎么样?”   “挺尸了吧。”我笑道。   “会有两种可能。”张静没有笑,而是严肃地说道,“第一,他会栽到楼下去;第二,因为子弹的动能,他会向后倒在窗边。但是,那个顾青的死亡姿态,你们觉得正常吗?”   我和老罗对视了一眼,这一刻,他也终于明白了,谭琼辉之所以强调枪,就是因为他已经察觉到,被害人的死另有蹊跷。   但这件事,显然不在检察院的调查范围内。   “还有尸检报告,”张静冷笑了一声,“顾青的额头有一圈灼痕。”   5   “证人,请告诉法庭,在谭琼辉涉嫌玩忽职守、过失致人死亡一案中,你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尽管我们已经意识到了问题的关键,但法庭并没有留给我们太多的调查时间。张静只能将我们的发现上报肖处长,由肖处长协调省厅、省高检对本案进行调查。   按照相关规定,本案的调查不能由本市警察进行,必须从异地调派警力展开侦查。同时由于本案的主办单位是检察院反渎职侵权局,警方的调查进展并不顺利。   主办此案的副检察长已经决心将本案办成铁案,因此并未理会专案组的调查,一意孤行地要求法院按原定日期开庭审理。   我和老罗、张静研究后也决定,不按常规思路进行辩护。   本案争议的焦点原本应该在谭琼辉现场使用枪支是否规范,现场处置是否合理,但如果我们围绕这一点进行辩护,就彻底掉进了检察院的陷阱。虽然有相关条例,但一旦深究就会发现,这些条例大多模棱两可,含混不清,有心之人完全可以做出多种解读。   检察院在解读这种条文上,显然比我和老罗这两个律师更有优势。   所幸,我们握有撒手锏,真的是谭琼辉的射击才导致了被害人的死亡吗?   检方出庭的证人,谭琼辉一案中的现场勘查人员此刻就正在接受我们的质证。   “我是现场勘察员,负责谭琼辉案的现场勘查工作。”证人站得笔直,声音洪亮地说道。   “请告诉法庭,谭琼辉是怎样射杀被害人的,他使用的是什么枪支?”我笑着问道。   “谭琼辉所配枪支为9mm转轮式手枪,根据现场痕迹,他采取对空射击的方式射出子弹,被害人在5楼探出头,子弹击中了他。”   “对这种9mm转轮式手枪,你了解多少?”   “9mm转轮式手枪是我国第一代自主研制的警用手枪,装弹6发,全长186mm,枪管长75mm,主要发射2005式警用9mm转轮手枪弹和2005式警用9mm转轮手枪橡皮弹,也可以发射其他专用子弹。”   “这种枪的性能如何?”   “发射2005式警用9mm转轮手枪弹时,初速为220±10m/秒,111.8枪口动能焦。发射2005式警用9mm转轮手枪橡皮弹时,初速为100m/秒,枪口动能16焦。25m射击距离上发射2005式警用9mm转轮手枪弹时,枪弹散布精度值为R50≤2.0cm,R100≤5.0cm,系统散布精度值为R50≤5.0cm,R100≤12.5cm。单动扳机力≤20牛,双动扳机力≤50牛。故障率较低,只有0.1%。”   “你说得太专业了。”我笑了一下,“简单点来说,我是不是可以认为,这种枪比以往的枪支杀伤力要弱很多?”   “是的。”证人点了点头,“有效射程五十米。9mm弹头的穿透力也很弱,这样就避免了在人群密集地区因为子弹穿透可能造成的误伤。”   “好。”我点头,“你刚刚说到,谭琼辉使用的枪支有效射程是五十米,那么,你们实地测量过他开枪的位置与被害人之间的距离吗?”   “直线距离大约九十米。”   “也就是说,已经大大超出了枪支的有效射程?”   “反对。”公诉人喊道,“辩方律师是在混淆概念。有效射程是武器对预定目标射击时,能达到预期的精度和威力要求的距离,换句话说就是在有效射程距离内,可以做到精确射杀。但在有效射程外,子弹命中并击杀目标也并非没有可能,只是难度大大增加。”   “反对有效。”审判长说。   “那么我们换个问法。刚才说到,9mm大口径子弹的一个特点是穿透力较弱,证人,你认为,在九十米距离上,子弹击中被害人的头,弹头有可能穿透他的头骨,并从后面穿出吗?据我所知,头骨是人体骨骼中最坚硬的部分。”   “不排除这种可能。”证人犹豫了一下,才说道,“但这种可能性很小。”   “假设这种可能成立,被害人在中枪时血迹形态应该是什么样的?被害人在死时又应该呈现一种什么姿态?”   “反对。辩方律师在误导证人。”   “反对无效,证人,请回答辩护律师的问题。”审判长说。   “对不起,我不太清楚。”证人回答,“我只是做现场勘验,不是痕迹学专家,也不是武器专家,我只知道被害人倒地的姿态和子弹击中他时的动能有很大关系。”   “不管动能多大,”我从辩护席里找出一张照片,“子弹一旦射入被害人的头内,被害人都是瞬间死亡。假设子弹恰好穿透了被害人的头骨,那么血迹应该当场喷出,楼下的地面,阳台的顶棚,不可避免会有血迹。但是,在检方提供的这份卷宗里,并没有提到这些现场形态。我们也询问了相关专家,专家表示,这种趴伏在窗边中弹死亡的情况会造成两种死亡姿势:第一,动能造成的冲击力过小,被害人从窗口掉落到楼下;第二,冲击力过大,会带动被害人向后倒,仰面倒在地上。我们看,”我把那张照片展现给大家,“这是被害人家中的阳台,也是被害人从窗口探出头的地方,阳台宽度一点八米,被害人身高175厘米,按专家的说法,假设动能过大,被害人应该是仰躺在阳台地面上。但是,”我从老罗手里接过另一张照片,“大家看这个被害人,他是靠在墙边死亡的,血迹溅到了身后的墙上。证人,你认为这种血迹形态分布合理吗?”   “这是痕迹检验员应该回答你的问题。”   “那好,我再来问你另一个问题。大家注意看被害人的额头,在法医擦拭掉血迹后,被害人的额头上有一圈明显的灼痕,证人,你能告诉我,这圈灼痕是怎么形成的吗?”   “这是法医应该回答你的问题。”证人擦拭着额头的汗水,紧张地答道。   “审判长,看来这个问题我们需要请另外的证人来回答了。”我笑了一下,“我这里有一份证人证言,是省公安厅刑事技术实验室主检法医师张静的证言。她认为,这圈灼痕是有人用枪口顶着被害人的额头开枪造成的,微量物证也鉴定出了火药的痕迹。我们都知道,谭琼辉当时在楼下,与被害人的直线距离有九十米,他是怎么做到顶着被害人的额头开枪的?   “公诉人在指控我当事人过失杀人这件事上,只是根据现场掉落的弹头和上面的血迹进行判断,而对现场痕迹、被害人死亡形态、尸体异常这些疑点视而不见,我很难相信,这是一个合理、合法的指控。我希望法庭能够针对上面我提到的疑点进行严格的调查,做出公平的裁决。”   谭琼辉一案,法庭并没有当庭宣判。   休庭之后,张静告诉我们,顶着层层压力,省高检会同省公安厅组建了专案组,对本案的疑点进行了调查,并且已经锁定了一名犯罪嫌疑人。   这个人叫顾玲,是和顾青同居的女朋友。   警方正在对案发现场进行搜查。   托张静的福,我和老罗有幸参与了这次搜查。让我们意外的是,警方竟然调了几只警犬过来。   这些警犬中竟然还有一只金毛。   “这谁啊,怎么还把宠物带来了?”老罗兴冲冲地说道,从包里掏出一根早餐没来得及吃的火腿肠,俯下身,逗起了那只金毛。   “丢不丢人?”张静一把拉起了老罗,“那是缉毒犬。”   “缉毒犬?怎么还扯上缉毒犬了?”老罗愣了一下。   “省厅接到线报,顾玲和顾青涉嫌贩毒,要不然,你以为省高检会同意这次调查!”张静哼了一声。   那只金毛钻进了沙发底下,狂吠了起来,牵着它的武警面露喜色,喊道:“找到了。”   几名警察马上上前,掀开了沙发,那只金毛迫不及待地撕开了包裹着沙发的布料,一袋白色的物品掉落了出来,同时掉落出来的还有一把乌黑的枪。   “就是这个了。”张静笑了一下,戴上手套,小心地捡起了那把枪。   经查,顾玲和顾青是某贩毒集团在本市的两个代理人,本市市面上的大部分毒品都是从这两个人的手里流出去的。   警方对贩毒的打击愈发严格,两个人的生意也越来越不好做。顾青萌生了退意,顾玲却坚持要做一票更大的买卖,两人因此发生了争执。   案发当天,当楼下传来打斗声的时候,顾青探头向外观察,做贼心虚的他很怕这是警方瞒天过海的计策。谭琼辉鸣枪示警的那发子弹贴着他的耳朵飞进了屋子,掉落在了地面上。   顾青吓了一跳,一下子坐在了地上,然而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把乌黑的枪口就顶在了他的额头上,顾玲双眼血红地盯着他。   那是一把化隆造,是他们贩毒的时候为了防身买来的。   “你干什么?”顾青厉声喝道,声音有些颤抖。   顾玲没有说话,而是缓慢而有力地扣动了扳机。楼下的嘈杂掩盖了她的枪声,红的血,粉红的脑浆溅满了顾青身后的墙壁。   顾玲冷静地找出自己射出的那枚弹头,小心地收好,又把谭琼辉射来的那枚弹头放到血泊中翻滚了几下,收拾好了自己的痕迹,这才拨通了报警电话。   半个月后,法庭宣判,谭琼辉无罪释放。   在法院门口,面对着记者们递上来的“长枪短炮”,谭琼辉沉默了许久:“我很感谢大家对我的关注,对这个案子的关注。是,我确实很委屈,我履行了身为一个警察的职责,可我却要接受这样一次莫名其妙的审判,被人扣上一些莫须有的罪名。   “但我不会放弃当一个警察,我为这个职业感到自豪,因为我的头上顶着国徽,我的背后站着人民,保护你们,是我,是我们所有警察的职责。”   他坚定有力的声音迎来了一片潮水般的掌声。谭琼辉抬起手,向下压了压。   “我很感谢简律师和罗律师,在这个案子里,要不是他们坚持,恐怕今天,我就是以一个罪犯的身份站在这里。但我也很担忧,这是一个个案,我很幸运有简律师和罗律师帮助我,但在这条战线上,可能也有其他的兄弟牵扯到类似的误伤事件中,他们能像我一样幸运吗?   “我迫切地渴望国家能出台相关的法律法规,详细的执法规范,让我们每一个警察在执法过程中能够真正做到有法可依,知道自己的每一个举动是否合法。国家一直在提倡依法治国,但实际上,作为基层警察,我们却始终没有一个切实可行的执法规范。有些时候,我们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举动可能会带来什么,也许就是一场牢狱之灾。长此以往,我们谁还敢主动执法呢?   “当然,如果打掉一个贩毒集团要求我必须承受这种委屈,那我很高兴接受这个任务。”谭琼辉开了个玩笑,郑重地敬了个礼。   这番讲话在第二天就出现在了媒体上,一时间引起了轩然大波。也因为这番讲话,终于引起了相关部门的高度重视,一条条详细的执法规范开始在执法系统内建立。   2010年3月,西南某省曾发生一起类似案例,警方执行公务中依法鸣枪示警,流弹同样击中了一个从五楼探出头看热闹的群众,并致其死亡。幸运的是,那时候相关的法律法规已经完善,当地检察机关、纪委、政法委等部门迅速介入,组建调查组,最终认定涉事警察处置合理、合法。死者死亡纯属意外,涉事警察不承担刑事责任,由当地政府与死者家属商讨民事赔偿。   但张静并不开心,不知是出于有心还是无意,刊登谭琼辉讲话那则新闻的旁边,发表了一篇评论员文章。在那篇文章里,这个评论员认为警方工作不力,竟然让一把枪藏在闹市里,危害群众安全,身边就有毒贩,警方竟始终没能发现。   他发出了“振聋发聩”的吼声:沉睡的公安机关,醒醒吧!你们拿着纳税人的钱,就该对得起纳税人的付出,就该主动地去工作,而不是被动地等待!   发表这篇文章的人就是前阵子在电视上大放厥词的那位意见领袖。   “我们也是人啊,我们也得吃饭睡觉上厕所啊,让所有的事都在我们的掌控之中,这不就是开玩笑吗?就算是上帝也做不到吧?”张静瘫在沙发里,不满地说道。   “丫头,这你就不懂了。”老罗笑道,“问题不是出在你们身上,你跟这种人生气,就是在严重诋毁你自己的智商。”   “你啥意思?”张静斜着眼睛看着老罗,神色不善。   “我的意思嘛,就是不管你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只要你穿着这身皮,那你就肯定有问题,谁叫你有特权呢?”老罗摇头晃脑地说道,“我弱我有理,你强你不对,这就是他们的道理。   “不过,”老罗忽然正色道,“丫头你放心,不管发生什么事,我和你小明哥一定都会站在你这边,保护你的!”   “就你?”张静嗤笑了一声,“我觉得还是跟着小明哥更靠谱,起码他有脑子。”   “可他没身子啊。”   “要那个干吗?打架的话,我上就够了啊,我需要的是一个出事的时候能帮我摆脱麻烦的人。”   ……   听着这两个人斗嘴,除了耸耸肩,表示无辜,我还能做什么呢?不管是谁,我都打不过。   对了,2016年6月8日,南方某城市警察在执行公务中鸣枪示警,流弹再次击中了五楼探出头围观的群众。所以,我有必要提醒大家一下,警方执行公务时,最好不要围观,尤其是五楼的群众,那简直就是凶宅。   那么问题来了,你们谁家住五楼,送给我吧,这种凶宅,恐怕只有我这种不怕死的人才能镇得住了。   我虽然在努力维持着老罗和张静留下来的这点儿资产,但是,长期的入不敷出已经让我坚持不了多久了。我急需一套房子,能够复制他们留在这里的痕迹。 008 小巷怨灵   爱有两种极致,无下限的奉献和不容反抗的控制。   ——沃兹基·硕德   1   9月底的时候,天终于凉了下来。   一早起床,我就瑟瑟发抖,找出了长衣长裤穿到身上,却没有任何的好转。走到楼下的时候,我却怀疑是不是自己的感官出了问题,大街上来来往往的女孩子依旧是短袖短裙的打扮。   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上的天气预报,32度,晴,无风。我恍然惊觉,天还是那个秋老虎肆虐的天,只是,随着所剩不多的生命地流逝,我的体温也在流逝着。   时间不多了吗?   鼻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淌了出来,我随手擦了擦,湿腻,黏滑。   是血。   我匆忙掏出纸巾,卷成一团,塞进了鼻孔,微仰着头。我从仪表盘上拿过烟,随手抽出一支,点燃,靠在驾驶座里,不由得苦笑,就现在这个鸟样儿,我真的能挺过一年吗?   胸口隐隐作痛。我把抽了一半的烟从车窗弹出去,想了想,又下了车,抬脚踩灭烟蒂,俯身捡起,扔进了不远处的垃圾桶。   时日无多,还是做一个文明的人吧。   重新回到车里,拧动车钥匙的时候,我感觉手在颤抖,力量在一点点地流逝着。   不行,还不是时候,再给我一点儿时间,不需要很多,一年就行。一年,让我把我们的梦想交给一个值得托付的人,让我们的梦,在这个世界上延续下去。   咬着牙,我发动汽车,以最低限速开到了律所楼下。我停好车,缓了一会儿,从包里拿出药,倒出几片塞进嘴里,费力地拧开一瓶矿泉水,和着药一起吞进了胃里。等待药效发作的时间里,我看了一眼后视镜,却悚然一惊,镜子里的那个人,是我吗?   一颗光秃秃的脑袋,蜡黄的脸,发紫的嘴唇,豆大的汗珠正从额头滚落。然而,我却没有感到任何的热量,反而一阵阵地发冷。   尽管几年前我就已经知道,此后每一天的生命对我来说都是一种恩赐,可看着它就这么慢慢地离我而去,一阵悲凉让我顿感浑身无力。   缓了足有半个小时,身上终于有了一丝暖意,脸色也开始红润,我这才下车,走进了大厦。   “简大哥,你没事吧?”律所前台,一个短发的姑娘关切地问我。   我怔怔地看了她几秒钟才认出,竟是剪短了头发的林菲。   “我没事。”我笑了一下。   “你迟到了十分钟。简大哥,你真没事吗?”林菲不放心地又问了一次。   “真没事。”我抬手揉了揉胸口,岔开了话题,“你怎么把头发剪了?留了挺长时间呢吧?”   “这个啊。”林菲自豪地一笑,“我参加了一个志愿者活动,号召大家捐献头发给那些需要的人,所以我就剪了啊。”   “你还真舍得。”我笑道。   “有什么舍不得的?”林菲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头发剪了,过段时间就长回来了,但是对那些受助者来说,这可是份大礼。简大哥,你不知道,那些人收到这些掺杂着真头发的发套时,感动得都快哭了。   “简大哥,我看你也别总剃光头了,把头发留起来,然后,捐给那些人,不是更有意义?”她忽然顿了一下,面露歉然,“对不起啊,简大哥,我忘了你……”   我微微一笑,毫不在意。   我现在的光头和我必须做的治疗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但是在几年前,在我还不需要做这样的治疗的时候,我的那些头发可也都是给了那些人呢。   可以想象,那时候,我需要把自己的头发留到多长,甚至连护发素都用上了。捐献的话,发长短于二十厘米、发质不好、做过染烫可都是不合适的。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那还得从2006年的年底说起。   那年的12月,我们接了一个案子,而案发则是在三个月前的9月份。   那天夜里,已经11点多了,一个身形窈窕,留着短发的女孩儿,脸上带着怒气快步走着。穿过一条大约五百米、没有路灯的小巷,就是女孩儿家的楼下。   女孩儿叫赵芳,二十六岁,一名白领精英。这条小巷,她几乎每天都走,偶尔加班,也会有摸黑穿行的时候。因此,走到巷口时,她并没有任何的迟疑,黑暗转瞬间便吞噬了她的身影。   她并没有注意到,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一个壮硕的男人正脸色阴沉地看着她。   也许她注意到了,在走进巷子里的那一瞬间,她的手伸进了随身的包里。那里放着一支防身用的微型电棍,冰凉、坚硬给了她足够的安全感。   男人叫田力,是赵芳的男友,确切说,是前男友。就在几个小时前,赵芳向他提出了分手,甚至剪掉了特意为他留起来的长发。   田力看着她走进了巷子,犹豫了一下,推开了巷口一家超市的门,过了大约十分钟,他才出来。   他站在巷口点燃一支烟,明灭不定的火光映衬着小巷的黑暗。一头怪兽张开了巨口,发出了嘲讽的邀请:来啊,像个男人那样。   风声让田力打了个冷战,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烟,把烟蒂踩在脚下,抬脚走进了小巷。   他的心里,一头小兽嘶吼着:去啊,像个男人那样。   田力并没有注意到,在他刚刚走进超市的时候,一个纤瘦的身影步履匆匆地走进了巷子。   五百米,并不是一个十分漫长的距离,散步而过,不过是三五分钟。然而,赵芳却始终没能走过这五百米,黑暗吞噬了她的身影后,便再也没有将她吐出。   天色微明的时候,下楼健身的老人发现了她。   她靠坐在墙边,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头微微侧向一边,双眼圆睁。嘴巴微微张开,嘴唇青紫,脸色也有些微的青紫。她的唇边残留着一抹干涸的血痕,黑紫,却刺目。她的身体早已冰凉,僵硬。   那个微型的电棍就握在她的手里,她的手指按在开关上,死死地按着。电棍还在挣扎着释放自己最后的电量,发出噼啪的声音,微弱,无力。   它耗尽了一切,最终却还是没能保护住最信任它的主人,甚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恶魔一根根拔光了赵芳的头发,让她的头皮布满了斑斑血渍。   发现她的地方距离小巷的出口只有不到五十米的距离,这五十米却成了生与死之间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   法医在赵芳的后脑发现了钝器击打的痕迹,创口形态与遗落现场的一块石头吻合;赵芳的颈部有明显扼痕,切开喉管,可见喉软骨碎裂。其血液呈暗红色流动状;右心及肝、肾等内脏有淤血;有肺淤血和肺气肿征象;内脏器官浆膜和黏膜下有点状出血。   以上为机械性窒息死亡的基本尸体征象。   结合现场痕迹分析,警方认为,凶手是尾随赵芳至此,从其身后用石块将她击倒。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随后凶手采取扼杀的方式杀害了赵芳。   赵芳的衣服虽略显凌乱,但其并没有遭遇性侵的迹象,判断应是在挣扎中造成的。   赵芳的头发是被凶手硬生生拔掉的。在现场,只有少量头发残留,大部分头发不翼而飞。警方认为,正是凶手带走了那些头发。   凶手对头发为什么那么看重?   警方认为,这个人可能患有某种心理疾病,换句话说,凶手可能是个精神病人。这意味着,即便凶手归案,他可能也只是一个部分行为能力或完全无行为能力的人,对本案只承担部分刑事责任甚至不承担责任。   这个结论让警方上下高度紧张,相比于有预谋的作案,精神病人作案的社会危害性更高。它没有任何规律可循,作案手段极度残忍,不计后果,不作案则已,作案就必然是重案!   然而警方却感到有力无处使,因为现场除了几组凌乱的足迹外,再无其他有价值的线索。   这似乎又与精神病人作案有着明显的区别。   围绕赵芳的行踪调查,警方发现,案发当天,赵芳与其男友田力分手,并发生了争吵,随后赵芳进入一家理发店,剪掉了长发。   打扮洋气的理发师对赵芳印象深刻。因为赵芳原本是一头及腰长发,乌黑亮丽,发质极好,对这样的一头长发下手,就是他也有些不忍心。在下剪前,他和赵芳进行过多次确认。   但赵芳异常坚持,他记得,赵芳当时的目光看向窗外,神情冰冷,语气决绝:“我必须和过去做一个了断。”   顺着她的目光,理发师看到,就在马路对面,站着一个壮硕的男人,他面沉似水,阴狠地盯着他们。   将一头长发剪成及肩短发后,赵芳似乎也轻松了不少,对着惋惜不已的理发师道谢后,便离开了理发店。理发师记得,那个壮硕的男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后,就不远不近地跟在了赵芳的身后。   那一眼无比的狠毒,让这个理发师接连几天都在噩梦中惊醒。梦里,他被一头狰狞的怪兽吞噬,咬碎,嚼烂。   整个过程他却无比清醒。   警方调取了理发店内的监控,将那个男人进行了截图处理,带给了赵芳的妹妹赵媛。   经赵媛辨认,此人就是赵芳的前男友田力。   赵媛回忆,姐姐赵芳与田力的交往并不幸福。   两人是经人介绍认识的,初相识时的田力彬彬有礼,温文尔雅,对姐姐赵芳照顾有加,短短几天,便彻底俘获了赵芳的芳心。然而随着交往的深入,田力可怕的一面渐渐暴露,他不仅脾气暴躁,还有着极强的控制欲。   甚至,赵芳每天穿什么都要征得田力的同意。正是花样年华,哪个女孩儿不希望穿得漂漂亮亮地走在街上,迎接路人们羡慕的目光呢?可赵芳不能,田力不许她穿得太过暴露、性感,不许别人看到她的美。   他对头发更有一种近乎变态的嗜好,要求赵芳必须留长发,甚至不惜威胁赵芳,只要她敢剪发,就要杀了她。   田力的作案嫌疑迅速增大,警方依法对他进行了传唤。   田力承认,案发当天,他和赵芳发生了争吵。赵芳提出了分手,他尾随了赵芳,眼看着她剪掉了一头长发,他知道,这段感情再也无法挽回了。   “所以,你就杀了她?”办案的警察冷笑,问道,“你是怎么杀人的,那些头发被你藏到了什么地方?”   “没有。”田力摇头,“我跟着她到了巷口,去超市买了包烟,出来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我猜她已经到家了,就回家了。”   警方对田力的话进行了核实。巷口超市的老板回忆,那晚大约11点20分,田力进了超市,买了一包软包红塔山香烟,付的是一百块钱,因为柜台里零钱不够,他还特意回后面的房间找的零钱,前后大概花了十分钟。   对于田力离开后的去向,超市老板并未在意。   法医尸检赵芳的死亡时间在11点10分至11点30分之间,并不能排除田力的作案嫌疑。   警方依法对田力的家进行了搜查,在衣柜内发现了田力在案发当天穿的T恤衫。胸口处有疑似血迹的污渍,联苯胺血迹预实验呈阳性,进一步鉴定证实,血迹与赵芳的血迹吻合。   现场足迹鉴定发现,田力确曾出现在案发现场。据此,尽管田力百般辩解,但证据确凿,检察院批准了对田力的逮捕,警方在当年的12月完成了侦查工作,并将该案移交检察院。   2   12月22日,那个礼拜的最后一个工作日,我和老罗都没心思工作。两天后就是平安夜,张静已经放下话来,如果那天晚上,老罗不能安排一个像样点的惊喜,她就来拆了我们律所。   而我觉得,我们律所不保的可能性很大,因为老罗安排的惊喜就是带着我,请张静看电影。   “杰啊,你长点心吧。”看着盯着网站上几个手办流口水的老罗,我无奈地摇了摇头,“你现在薪水都上交了,还盯着这些玩意儿有啥用?后天就是平安夜,那可又是一大笔支出啊,你哪来的钱啊。”   老罗嘿嘿一笑:“要不然你以为我带你去干吗的?上学时候我帮你,现在,轮到你帮我了。这就叫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您好,杰明律所。”他回手接起响个不停的电话,“行,那你过来吧……对,我们就在办公室。”   “生意来了。”挂断电话,老罗神秘地一笑,“老简,这案子的提成,咱可说好了,你可不能告诉静。这个……”他指着电脑屏幕上一个旗木卡卡西的手办,“我眼馋了好几个月了,你也知道,静那丫头,精着呢,每个月给的钱刚刚好够抽烟吃饭的。”   “行了行了,看你可怜的,我就想不明白了,这玩意儿有啥好玩的?”我略有些不耐烦,“你说你要是把这工夫放在多看看书上,是不是自己就能出庭打官司,多赚点外快了?”   “有你,还用得着我出庭。”老罗点上一支烟,“当初找你合伙,不就是图个省心嘛。”   “你也太不要脸了,你当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都是我真实想法。走吧,客户来了。”老罗哈哈一笑,推着我出了办公室。   会议室的椅子里坐着一个局促的女人,她的头发已经花白,穿着一身简朴的衣服,看到我和老罗,她有些紧张地站起了身。   “你坐,你坐。”我连忙说道,和老罗在她的对面坐了下来,“说说什么情况?”   “简律师,罗律师,”女人上身前倾,目光中带着一丝迫切,“我想让你们帮我儿子打个官司。”   “什么官司?”我问。   “他们说我儿子杀了人。”老人急切地说道,“我儿子我知道,他不会杀人的。”   “你的意思是警察搞错了?”老罗没心没肺地笑道。   没想到,老人却是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那当然,我一把屎一把尿,一个人把儿子带大,他啥样人,我这个当妈的能不清楚吗?”   “你详细跟我们说说,到底怎么回事。”我说。   老人从身边拿过一个坤包,打开,从里面拿出来几张报纸,递给我:“这上面报道的就是我儿子杀人的事。”   我接过报纸,匆匆看了几眼,眉头就皱了起来:“这案子……”   “实话实说,我不怎么想接。”我话还没说完,老罗就已经说道,他咂吧着嘴,“您老人家可能不知道,我这个人,对欺负女人的男人没什么好感,不揍他都算他走大运了。”   老人有些泄气,就连坐得笔直的身子都在一瞬间软了下来。   “而且,接这个案子,我们冒的风险太大了,一个不小心,我们的招牌可能就砸了。这个事,不太好办啊。”老罗掸着报纸,看着老人,说道。   “我愿意给你们补偿,能救我儿子就行。”老人手忙脚乱地从包里掏出了一本存折,递到我们面前,“这里边有十万,是我这些年攒下来的,行吗?”   “大姨,这不是钱的事。”我苦笑了一下,“就目前来看,这个案子证据确凿,事实清楚,理智一点来讲,我觉得可以做减罪辩护。只要让您儿子认罪,悔罪,如实交代犯罪罪行,如果再能拿到被害人家属的谅解书,那么您儿子可能不会被重判。这个,稍微有点经验的律师都能做到,不是非我们不可。”   “不,我儿子是无罪的!”老人坚定地摇了摇头,祈求地看着我们,“我知道,就你们能,求求你们,救救他!”   她的眼眶泛红,手里死死地捏着手帕,擦拭着眼角。   12月25日,一大早,我和老罗就来到了看守所。   老人哀求的眼神,浑浊的眼泪,终让我不忍心拒绝。所幸,我还保留着最后一点儿理智,没有完全同意老人的请求,只答应再了解一下这个案子,接不接,等我们见了当事人田力之后再说。   “老简,我咋觉得心神不宁的呢?不是要出什么事儿吧?”在看守所门口,老罗突然说,“我这右眼皮老跳。”   “把心放肚子里,在这地方,能出啥事儿?”我笑了一下。   “你等我一会儿。”他说着,脱下了身上的黑色大衣,从后备厢里翻出一件红色的羽绒服,套到了身上,又翻出那本张静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弄来的经书,塞进怀里,嘴里念念有词,“好了,走吧,希望能给我们带来好运。”   我强忍着笑,岔开话题:“昨晚过得怎么样?是吃了啊,还是被吃了啊?”   老罗的脚步明显停滞了一下,脸色也有些发白。   “哦,我懂了。”我强颜欢笑,点了点头,“恭喜恭喜,你们两个家伙,总算修成正果了。”   “我昨天电话关机了,躲在酒吧里待了一宿。”老罗苦笑了一下,“那个啥,完事儿你自己开车回律所,我还得出去躲几天。”   这句话让我的心一颤,我想,我大概知道老罗的不安是从何而来了。   “今天是好日子,哥也帮不了你啥了,为了律所,你就牺牲一下吧。”我用力拍了拍老罗的肩膀,从口袋里掏出钱包,塞给了他。   “简律师,罗律师,你们一定要相信我,我真的没有杀人。我那么爱她,怎么会杀了她呢?”隔着一道玻璃墙,田力哀求地看着我们。   “爱到深处,得不到的,也不让别人得到,这有啥稀奇的?”老罗笑道。   我瞪了老罗一眼,问道:“血衣,足迹,这两件东西现在是警方的铁证,你能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吗?”   “我也不知道。那天,我从超市里出来之后……”田力咽了口唾沫,慢慢回忆道。   天有些阴,有些闷,田力感到焦躁不安。他点燃一支烟,火光在黑夜里一明一灭。   吸入肺里的烟没能让他平静下来。他看了一眼黑漆漆的巷口,短短几分钟的时间,赵芳应该早就到家了。可让他就这样放下这段感情,他还是有些不甘心。   田力抬头看了一眼天,一丝风也没有,一丝星光也不见,空气中传来一股黏稠的湿气。他咬咬牙,还是走进了巷子。   田力从没在晚上走过这条小巷,黑暗让他的视线受到了严重的影响。他走得小心翼翼,前方小区里散发出来的点点灯光给他指明着方向。   他提心吊胆地向前走着,总觉得身后有一双眼睛在窥伺,总觉得,道路两旁的黑暗中潜伏着让人生畏的猛兽。   前方的光愈发刺眼了,可田力的脚步却慢了下来。深夜,寂静的小巷里传来了一阵奇怪的啪啪声,还有一点微弱的光不停地闪烁着。   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两条腿在打战,他强迫自己向那点光移动着脚步。忽然,他脚下一绊,向前扑倒,他连忙伸出双手,在倒地的那一刻,他的手按上了两团柔软。   借着微弱的灯光,他注意到,那是一个靠墙而坐、短头发的人。   那人身上的衣服让他感到很熟悉,他颤巍巍地掏出了手机,按亮了屏幕,一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怨恨地盯着他。   田力一下子坐倒在地,连滚带爬地逃出了巷子。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前女友赵芳。   “你跑什么?见到自己女朋友出事,你不是应该第一时间叫救护车吗?”老罗微微皱眉。   “你看我这样,好像挺凶的,”田力苦笑了一下,“我最怕死人。”   “就你这样,还说爱她?”老罗不屑地嗤笑道。   “后来,为什么没报警呢?”我问。   “不敢。”田力摇头,“我平时脾气就不好,那天分手,我还威胁要杀了她,很多人都听到了。我怕我报警,警察最先怀疑的就是我。”   “你不报警,警察最怀疑的也是你!”我笑了一下,“这么说,你也不知道那些血是怎么蹭到你身上的?”   “大概,是我摔倒的时候蹭上的吧。可警察不信。”田力舔了舔嘴唇,“简律师,罗律师,我是脾气不好,对她看得有点儿严,但是,那是因为爱啊,我就是希望她在我面前是最美丽的。”   “所以你一向要求她按照你的标准打扮,是吧?”老罗冷笑,“你那哪能叫爱啊,你那就是自私的占有,是把女人当成了附属。对女人要宠,宠到别人都受不了,就不会离开你了。懂吗?”   我讶然地看着老罗,突然觉得,他对张静那丫头不就是这样嘛,在他的宠溺下,那丫头现在都上天了。   对田力的话,我无从判断真假,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只能说是警方没有排除的怀疑,但这连合理怀疑都算不上。以常理推断,见到爱人受伤,在不能判断已经死亡的情况下,必然先行急救或拨打救援电话,就算已经证实死亡,也应该选择报警,而不是逃走。   对这个案子,我已经萌生了退意。   “头发。”老罗开着车,突然说道。   “什么?”我愣了一下。   “赵芳的头发啊。”老罗说,“头发没了,现场只有少量残留,那么多头发,警察在田力那里也没有找到,对吧?我觉得这可能是一个突破口。”   我沉吟了一下,点了点头:“这确实是个方向,但是不排除他烧了或者扔了。”   “我觉得不会。”老罗摇头,“从赵芳那个妹妹说的话来看,田力这小子,对头发有一种变态的嗜好。要是他做的,这些头发肯定会保留下来。老简,这案子,咱接了吧?”   “输了呢?”我笑了一下。   “你信我一回能死吗?”他突然叹了口气,“老简啊,我们假设田力说的是真的,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   我摇头。   “他出现的时候,赵芳的头发还在。赵芳再次被人发现的时候,她的头发已经没有了。”老罗把车开进停车场,“田力出现在现场的时候,那个凶手可能就藏在黑暗里,赵芳也许还没有死。田力,他错过了救赵芳的机会。”   我一怔,这确实是我忽略的地方。假如确如老罗所说,田力知道这件事之后,不知会作何感想。   我苦笑了一下,推开车门,却见老罗接连做了几次深呼吸,然后才一脸视死如归地下了车。   “又不是上战场,你至于吗?”我看着他,忍不住发笑,“静那丫头今天都没给你打电话,放心吧,没准儿,她就此不搭理你了呢。”   “这样啊。”老罗的神色突然间有些怅然,“好像也是件好事。”   他说着,有些恍惚地走进了电梯。看着他突然萎靡下去的背影,我轻轻叹了口气,跟在了他的身后。   电梯里一时间静悄悄的。当电梯到达律所所在的楼层后,要不是我推了一把老罗,恐怕,他连电梯都忘了下。   可是刚走到律所门前,我们俩就瞪大了眼睛,一副不敢置信的神情。   所有的工作人员都挤到了小会议室里办公,却连大气都不敢出,就像刚被人欺负完一样。老罗的办公室里,几个搬家工人正把办公桌、档案柜那些东西搬出来,送进我的办公室。   “好狗不挡道!”身后传来了一个清脆的声音。我和老罗下意识地转身,就见张静正脸色阴沉地站在我们身后。她的身后,还跟着几个工人,抬着硕大的箱子。看箱子上印的图,那好像是一张床。   见到张静,老罗的脸色莫名其妙地好了很多:“丫头,whatareyou弄啥嘞?”   张静哼了一声:“我说过,你要是敢放老娘鸽子,老娘就拆了你的律所,你定眼一瞧也知道咋回事了吧?”   扑哧一声,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静啊,帮个忙,把我办公室的设备都搬到杂物间去呗!我挺喜欢那屋的。”我说道。   “为什么啊,小明哥?”张静不解地看着我,“那屋多小啊,你和小骡子凑合凑合用一间办公室得了。他那屋留给我做休息室。”   “你不觉得,咱们律所的平均智商已经堪忧了吗?”我严肃地说道,“作为拉高水平线的那个人,你也不希望我整天跟一个就知道玩玩具的大男孩儿在一个办公室,然后被他用当笨蛋的丰富经验拉下水,一起拉低大家的智商吧?”   “你说的好像有点儿道理。”张静点了点头,拍了拍手,“那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从始至终,我们俩都没询问过老罗的意见。显而易见,老罗的意见对我没什么用,至于张静那边,老罗只要服从就行了。   “行了,咱们也干点儿正事。”张静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跟你们说几个疑点:第一,赵芳是窒息而死,但是赵芳颈部的扼痕,无法证明就是田力留下的;第二,凶器上没有发现田力的指纹;第三,被害人赵芳丢失的头发至今没有找到;第四,赵芳手持的微型电棍肯定击中了凶手,但是在田力的身上没有找到相关的痕迹。”   “等等,你怎么知道我们接了这个案子?”老罗震惊地看着张静。   “你以为我是干吗的?”张静甜美却阴险地一笑,“你以为关了手机,我就不知道你昨晚在哪儿吗?老娘只不过是要改造你的办公室,找个合理的借口才没去找你罢了。算你小子乖,昨天没干什么出格的事。”   这句话让我的心都凉了,只能不断地宽慰着自己,这丫头跟我的关系还没密切到那份上,应该不会对我使手段。   3   有了张静的参与,这个案子调查的主导人自然也就变成了她。   按她的说法,这案子和我们以往接触的案件不同。以往我们都能发现当事人有明显没有作案的疑点,本案虽然有疑点,但根据警方目前所掌握的证据,所能做出的合理推测就是田力尾随并杀害了赵芳。   要想证明田力是无罪的,我们必须从找到另一个凶手这一点上入手。   会像以往的案子那样,有另外一个凶手吗?我不太肯定。   张静似乎也不太确定,她设定的侦查方向和警方当初所做的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也是先带着我们去找了那个理发师。   黑暗。   浓稠的黑暗包裹着他,让他连动动手指都办不到。   黑暗中,一双血色的眼睛瞪视着他,冷漠,嗜血。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只有那一双眼睛如此闪耀。无论他怎样转动瞳孔,想避开那双眼睛的视线,却始终和它对视着。   他扭动,他挣扎,他呐喊。   它从黑暗中走出,一张长满了獠牙的嘴向他咬来。   我们找到这个理发师的时候,他正在午睡,似乎是陷入了某种恐怖的噩梦中,身体轻微地颤抖着,脸上大汗淋漓,五官扭曲。   我们叫醒了他,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无力。一口气喝光了我递上的一整瓶矿泉水,他的脸色才好看了一点。随后就告诉我们,他做了那样的一个噩梦。   这个噩梦已经困扰他几个月了,从那个人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后,他就时不时陷入这种恐怖的梦境中。   “你们想知道什么?”理发师晃了晃头,问。   “赵芳和田力的事,就是这两个人。”张静把两张照片递到理发师的面前,“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们。”   “你们都问过好几次了,还有完没完了啊?”理发师微微皱眉,语气中带着些微的不耐烦。   “没办法,人命案,得谨慎点。出了差错,我们也跟着倒霉啊。”张静抱怨了一句,“再跟我们说说,赵芳,就是那天找你剪发的那个人,精神怎么样?”   “精神?”理发师揉了揉太阳穴,微微仰头想了一下,“不怎么样,好像和谁生气呢。”   “你之前说,她要求剪掉长发的时候,很坚决,还说了一句,要和过去做个了断?”   “嗯。”理发师点头,“大概就是那个意思。”   “那你知道为什么吗?”   “那我上哪知道去?我对客人的隐私没兴趣。不过她那一头长发啊,真是可惜了,要是卖的话,最起码这个数。”   他竖起了两根手指。   “两百?”老罗愣了一下,嘟囔道,“也不多嘛。”   “两千。”理发师嗤笑了一声。   “你说那天有个男人一直盯着你们,好像也不太开心?”张静又问。“嗯,就站在马路对面。”   “你看到他跟着赵芳走了,是吗?”   “他们俩走的确实是一个方向,不过是不是跟着你说的这个人走的,那就不好说了。”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话会决定一个人的命运,理发师在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显得非常谨慎。   张静微微皱眉,这对排除田力的嫌疑没有任何用处。   “你再想想,除了田力,还有没有其他人有过不正常的表现?”她问。   “警官,你这就有点儿难为我了。”理发师笑了一下,“我们这行是技术工种,专心很重要,更是服务行业,得全身心服务客人。一边服务客人。一边跟别人说话,那很不尊重客人。”   “店里的监控还有吧?我能不能看看?”张静站起身,环顾这个一层就有一百余平方米的理发店,寻找着监控的显示器。   “那你得问我们店长,这我也不太清楚。”理发师抬手指了指楼梯,“店长办公室在楼上。”   张静嗯了一声,道了声谢,带着我们沿着陡峭的楼梯上了二楼。和一楼负责剪发不同,二楼似乎是专门烫发染发的地方,各种设备占据了大部分面积。有意思的是,二楼的地面有一段竟然设计成了玻璃栈道的形式,从楼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楼下。同样,楼下的人如果抬头,也能将一切尽收眼底。   看着这个玻璃栈道,张静下意识地皱了皱眉,避开了栈道。她走到贴着“店长”门牌的门边,抬手敲了敲门。   “谁?”门内传来了一个紧张的声音。   “警察,有事问你。”张静沉声道。   “稍等。”门里再次传来了一阵收拾东西的慌乱声音。过了大概有半分钟,办公室的门才打开了一条缝隙,一个顶着黄毛的脑袋探出头,紧张地看着我们,“你们?”   “警察。”张静把自己的警官证在黄毛的面前晃了一下,“赵芳遇害的那个案子,之前我同事已经找过你了,我今天过来,是想再问一遍。”   “哦。”黄毛点点头,说,“我们去楼下吧,楼上太闷了。”   “不用,就在这儿,我要看点儿东西。”张静伸手抵住了门,“我要查一份监控,9月份的。”   “9月份?”黄毛愣了一下,“太早了,监控可保存不了那么久,再说,那时的监控,你们的人都拿走了啊。”   “我要看的不是那些。”张静冷笑。   我和老罗不明所以,黄毛的脸色却变了。他干笑了一声:“警官你真会开玩笑,什么监控也保存不了这么久啊。”   “那份监控你肯定留着。”张静笑了一下,手上用力,推门走了进去。   说是店长办公室,倒不如说这里就是监控室。小小的屋子里,满满当当地摆着的都是显示器,整个店面,甚至就连店外的马路对面,都能在这里看到。   我和老罗看得眼花缭乱,张静却径直奔着办公桌上的一台笔记本电脑走了过去:“都在这里了吧?”   她回头,看着黄毛,微笑着问道。   黄毛却像被人抽了魂一样,脸色苍白,浑身无力地靠在门边,点了点头。   “放心,这事我不追究。”张静抱起电脑,“这个东西借我用几天,没问题吧?”   黄毛的呼吸粗重了起来,脸色微微泛红:“别太过分!”   “这么说,你是想要一份正规手续了?”张静冷笑了一声,从包里摸出一张纸,随手从办公桌上抓起一支笔,“你叫什么名字?我现在就给你办手续,和拘留的手续一起,你看怎么样?”   “不,不用了。”黄毛结结巴巴地说道。他已经看出来,眼前这个女警察的能耐不是他能对抗得了的。   “这样多乖。”张静满意地点点头,“再教你个乖,这案子结案之前,外面的设备你最好别拆,要不然告你损毁重要物证。”   “这里边有啥?”老罗抱着那台笔记本电脑,好奇地问。   “不知道。”张静摇头。   “不知道?”老罗愣了一下,“不知道你就敢拿走?”   “第六感,懂吗?”张静指了指自己的头,“女人的第六感是很准的,尤其是我还是一个警察,我觉得这里面有对我们有利的东西。”   “你觉得?”老罗一脸的哭笑不得,“会让你害死的。”   “你废话真多。”张静不满地白了老罗一眼,“没听说过那句名言吗?警察查案,走的路越多,离真相就越近。”   “没听过,这是哪个警察说的?”老罗茫然地摇了摇头。   “东野圭吾,不是警察,是个小说作家。”张静一本正经地说。   “小说你也信?”老罗瞪大了眼睛。   “小说怎么了?你瞧不起小说啊?”张静眼睛一翻,“小说来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算了,跟你这种人讨论这种高深的问题就是在侮辱我的智商。抱好电脑,咱们去下一个地方。”   “去哪儿?”   “跟着我走就行了。”   张静说走真就走。我们把车停在理发店外,一路步行,沿着当日赵芳的行走路线,向她家中走去。   一路上,张静也不说话,也不找人问话,唯独每经过一个摄像头的时候都会停下脚步,仰着头,认认真真地看一会儿,从包里拿出笔记本和笔,写写画画地不知道在上面记着什么。   一直走到案发的那个巷子口,张静才收起了纸笔,把冻得通红的手放在嘴边哈了几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柔声问道:“小明哥,冷吗?”   看着她的笑容,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一种被猎豹盯上的感觉,下意识点了点头:“有点儿。”   “那就运动运动吧,运动一下就不冷了。”她一本正经地说道,“小明哥,沿着这个巷子跑几圈。”   “啊?”我愣了一下。   张静却不再理会我,仍旧是那个笑容,看着老罗:“小骡子,你呢?”   “不冷,我这一路上都运动够了,抱着这么一个四五斤的东西呢。”老罗挺了挺胸脯,说。   “那把羽绒服给我,我冷。”说着,张静不顾老罗的挣扎,扒下了他的羽绒服,套在了身上。   看着蹲在有阳光的墙角瑟瑟发抖的老罗一脸受气小媳妇的样儿,已经沿着巷子跑了两个来回的我顿时觉得,生活竟然是如此的美好。   第四个来回的时候,我已经气喘吁吁了。冷飕飕的空气呛进肺里,整个肺都要炸了一般难受。   “还跑吗?”我扶着墙,喘着粗气,问,“你到底发现什么了?”   张静看了一眼表:“暂时还没发现,你再跑两个来回,就差不多能发现了。”   我一屁股坐了下来,看着张静:“你遛傻小子呢是吧?跟我跑不跑没关系是不是?你是不是在看时间?”   张静吐了吐舌头,没接我的话:“咱们在这儿待了也有十分钟了,你们看到别人了吗?”   “没啊。”我摇了摇头,“这有什么关系?”   “这地方很偏僻,凶手选择在这里作案,轻易不会被人撞到。路口两端没有摄像头,凶手进出小巷都不会被记录下来。”张静说,“这说明,凶手作案是有预谋,有计划的,他是特意选在这个地方下手的。”   “没什么意义啊。”我苦笑,“这更加重了田力的嫌疑。”   张静嗯了一声,竟点了点头:“所以这条路走不通,我们还得想想这案子还有没有另外的疑点。”   “头发。”我喘匀了气,“你和老罗都说过,被害人的头发没了,但是一直没找着。”   “对,就是头发。”张静点点头,“很显然,尸体只有这一个地方异常,凶手就是冲着她的头发来的。”   “只要找到那些头发,这案子就能解决了。”老罗擤了擤鼻涕,兴奋地说道。   “我还是劝田力认罪吧。”我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头发那种东西,要藏起来实在太容易了,而要找到,却是几乎不可能的事,光是做同一认定就不知道要耗费多长时间。   “谁说要找头发啊?”张静斜了一眼老罗,“头发就是作案动机,弄清楚为什么要拔掉赵芳的头发,就可以大大缩小嫌疑人的范围。”   “田力对赵芳的头发有一种特殊的嗜好,曾说过,不许她剪发。”我一边从口袋里往外掏嗡嗡震动的手机,一边说道。   “小明哥你今天怎么了?以前这话都是小骡子说的啊?”张静不满地看着我。   “我对这案子是真没信心。”我摇了摇头,“等会儿,罗副检察长。”我扬起电话示意了一下,按下了接听键。   “小简,最近可好啊?”电话里,罗副检察长爽朗地说道。   “罗副检察长,您好您好。”我说道,“这不正查案呢嘛。”   “哦,查得怎么样了?”罗副检察长问。   “暂时还没什么进展。”   “我可等不了你们了。”罗副检察长话锋一转,“下周这个案子就必须公诉,你们是准备劝说被告人认罪,做减罪辩护,还是咱们再准备一次诉前联合预审?”   听得出来,罗副检察长的心情不错。他似乎已经认定,我们要在这个案子上栽跟头了。   我看了一眼老罗和张静,老罗一脸的挣扎,张静却笃定地点了点头。   “诉前联合预审吧。”稍一犹豫,我就回复道。   “好,那就明天吧,不打扰你们干活了。”罗副检察长说着,挂断了电话。   4   一大早,天又下起了雪。   鹅毛雪花飘落在脖子里,刚让人感受到一点儿冰凉,便转瞬融化,像个顽劣的孩子。   我躲在单元门的楼道里,看着纷纷扬扬的雪花,心也跟着变得冰凉。   张静极力鼓动我一定要参加这次诉前联合预审,我以为她有十足的把握找到关键的证据。   然而……   “我说过吗?我保证过一定给你找到证据吗?”十分钟前的电话里,张静一脸懵懂的状态,“我查看过所有监控,可以证实田力一路尾随赵芳到达案发现场。”   “这不能代表他就是凶手吧?”我试探性地问道。   “当然啊。不过,”我刚放松了一点,张静马上就说道,“结合其他的证据,进行合理推断的话,可以认为他就是凶手。行了,小明哥,”她打了个哈欠,“我昨晚忙了一宿,今天还有任务,祝你马到成功,旗开得胜!”   电话里传来了嘟嘟的忙音,我看着电话,哭笑不得。看来,平安夜那件事,并没有因为她拆了我们的办公室就这么过去了,这丫头,是打定了主意要让我和老罗在这个案子上出丑。   输就输吧,哪个律师一辈子没输过几个官司呢?何况是要和庞大的国家机关对抗的刑辩律师,原本就是要在败诉中走完一生的。国家没把我们当成无理取闹的死磕派律师进行审查,一审经历过多次无罪判决,这就已经是法治的一个重大进步了。   我不断安慰着自己。   老罗的本田雅阁晃晃悠悠地出现在了我的视线里。雪天并没有阻止它的狂野,本田车在我的面前做了一个漂亮的甩尾,转了两圈后,惊险无比地停在了楼前,和墙壁只有不到十厘米的距离。   我觉得,我们的形势就和这辆车差不多,稍有差池,就是满盘皆输的境地。   “首先,我们请求启动非法证据排除程序。”模拟法庭一开庭,我就率先出招,“审判长,公诉人,在这份卷宗里,当事人的口供是我们不容忽视的部分,对我们查清事实非常重要。但是,我们应该注意到,警方在审讯过程中,反复使用了一些值得商榷的词汇,例如:‘你是怎么跟踪被害人的?’‘你是不是从背后击打了被害人?’‘你把那些头发藏到了什么地方?’‘你身上的血是不是在杀害被害人的时候弄上的?’‘你为什么要杀害被害人?’这种词汇的用意非常险恶,显然警方旨在通过这种方式,让我的当事人自证其罪,这与我们的法律原则是违背的。在被告人没有认罪的情况下,被要求做这种供述,我们有理由认为,警方在侦办这起案子中存在违规行为。”   其实,我这是有点儿胡搅蛮缠了。《刑诉法》明确规定不得强迫任何人证实自己有罪是在2013年之后,2006年的时候,尽管关于“自证其罪”的讨论由来已久,但法律始终没有明确提出。   不过我的目的并不在此,我只是想向法庭强调,警方的侦查可能存在违规行为,那么目前提交法庭的证据及其来源的可信度就有待商榷了。   “审判长,这个问题必须引起咱们的注意,”老罗补充道,“佘祥林案近在眼前,如果不是他被强迫自证其罪,那个冤案原本是可以避免的。我们很庆幸,在这个案子里,我的当事人始终没有做有罪供述,但这不表示警方在侦查阶段没有违规。”   “咱们就是个模拟法庭,没必要这么较真吧?”检察官笑了一下。   “不,”我摇头,“程序严格是法制公正的基础,如果基础都歪了,那咱们就等于是在一个错误的地基上盖一栋大楼,那出来的能是什么好东西吗?”   法官点了点头:“简律师,证据合法性我们稍后再研究。我向你保证,对检察院提供的证据,我们绝不会偏听偏信,一定会经过详细的核查再做决定。”   “谢谢!”我感激地点了点头。   “你还有别的证据吗?”   “证据倒是没有。”我硬着头皮说道,“只是有几个疑点,想要公诉人解答一下。”   “你问。”公诉人坐正了身子,枕戈待旦。   “第一,关于本案当事人的供述,他已经明确说明自己没有杀人以及血迹是如何留下的,你们为什么依然认定他是有罪的?”   “简律师,我们必须注意一点,他的供述可以证明他跟踪了被害人,与被害人有过接触,早些时候,他曾扬言要杀害被害人。他与被害人本是情侣关系,但在见到被害人发生意外后,他没有施救,没有报警,反而在第一时间逃离,这显然不合常理。我们认定他有罪,这是一个合情合理的推测。至于他说他没有杀人,是摔倒的时候蹭上的血迹,这一点,他无法提供有效证据。相反,我们却可以依据痕迹做出合理推断是被告人在杀害被害人的时候,因为被害人的反抗,为了阻止被害人呼救而蹭上去的。”   防着我又在程序上动手脚,这个公诉人的解释滴水不漏。我点点头,又问道:“我们注意到,被害人是被扼住喉咙,窒息而死的,这个扼痕与我的当事人的手并不吻合,这一点你们怎么解释?”   “他可能戴了手套。”   “你们找到手套了吗?”   “没有。”公诉人摇头,“被告可能已经销毁了这些物证,但他拒不供述。”   “这就有意思了。”我摊手笑了一下,“按你的说法,他销毁了手套,可是沾了血的衣服是更有力的证据吧,他为什么没有销毁呢?”   公诉人有些纠结地看着我们,没有说话。   “我再来说第三个疑点,被害人的头发去哪里了?按侦查报告来看,警方认为凶手就是奔着头发去的,而当事人田力对被害人赵芳的头发有着谜一样的依恋。你们因此认定,田力有重大作案嫌疑,可是那些头发去哪了?   “以上这些疑点如果不能查明,我认为这个案子的事实就是不清的。没有查清事实就认定我的当事人有罪,这显然是不合理也不合法的。”我说完,冲着法官点了点头。   “还继续吗?”法官同情地看了一眼检察官,“又被虐了啊。”   “你以为我愿意?”检察官白了法官一眼,“我就是出来堵枪眼的,那帮孙子,一听说和简律师一起办案,平时闲得不行的都有事了,连收发室大爷都说忙着准备司法考试。”   “那怎么办?”   “我去问问罗副检察长吧。”年轻的检察官硬着头皮站起了身,充当模拟法庭的会议室的门却在这时候被推开了。   罗副检察长站在门边,手里举着手机:“罗杰,小简,张丫头的电话,她有重要发现。你们俩赶紧过去。”   “哦。”我应了一声,站起身,收拾着材料。   罗副检察长却把那个检察官叫到了一边,说起了悄悄话,眼神不时瞟向我们。我竖起耳朵,勉强听到“凶手”“不是”“自首”“派出所”这几个词,却完全联系不到一起,更不知道罗副检察长什么意思。   难道,本案的凶手自首了?   脑海中灵光一现,张静现在也许正在参与审讯。   我和老罗连忙离开检察院,按照罗副检察长说的一个地址驾车而去。   让我们不解的是,这个地址并不是某个派出所,而是赵芳遇害的那个地方,她始终没能走到的家。   “你咋在这儿?这案子的凶手好像自首了,你没参加审讯?”老罗一进屋就问道。   “自首?”张静也愣了一下,“我没接到通知啊,知道自首的是谁吗?”   “那不知道。”老罗摇头,“罗老五那人,神秘着呢。对了,你叫我们到这来,啥事?”   说话的工夫,从厨房里走出来一个端着水壶的短发女孩儿,看到这个女孩儿,我和老罗目瞪口呆。   老罗甚至转身就要跑。   她和死去的赵芳一模一样。   女孩儿抿嘴一笑:“我叫赵媛,赵芳是我姐姐,我们是孪生姐妹。”   我和老罗恍然大悟,老罗更是不停地轻抚前胸:“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我对赵芳的头发失踪这事还是没太想明白,就过来问问。”张静掩着嘴,忍着笑,说。   “那你问明白啥啦?”老罗接过赵媛递来的水,喝了一口。   “我以前和我姐姐一样,也是留长发,后来,我参加了一个志愿者协会。协会号召我们把头发捐给有需要的人,所以我就剪了短发。”赵媛说。   “和这个案子有什么关系?”我不解。   张静从包里拿出了一张照片。照片的像素并不高,稍显模糊,拍照的角度也很奇特,显然是从下往上拍的。   照片里,一个短发女孩儿俯身看着楼下,眼睛里满是恶毒。   我看着照片的背景却有点眼熟。   “理发店。”张静提醒了一下。   我猛地想起,那个理发店有一条玻璃栈道,当时张静的表情就很古怪,甚至在索要监控视频的时候,抱走的也不是主机,而是那个店长的笔记本电脑。   显然,那个店长设计了这么一条栈道就没安好心。   “这人是谁?”我问。   “肖静,一个受赠者,我的头发就是给她的。”赵媛说。   “所以,你们现在应该明白了吧?”张静收起了照片,叹了口气,看着赵媛,欲言又止。   “张警官,你说吧,我能承受得了。”赵媛脸带微笑,给我们加水的手却在颤抖着,滚烫的开水泼溅到她的手上,烫出了红印,她却浑然不觉。   我想,她其实已经隐隐猜到了什么。   “你姐姐,”张静咬了咬牙,“其实是替你遇害的。”   赵媛放下水壶,轻轻摩挲着手背,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的变化:“谢谢你!”   她平静地说道。   这是一个坚强的女孩儿。然而,我们都能听得出,这句简单的“谢谢”下,包含着怎样的悲恸。   5   这是一个大胆的推测,大胆到我根本不敢相信。   “你注意她的眼神了吗?”在车上,张静坐在后排,一手握着赵媛的手,问我。   赵媛反手抓着张静的手,关节泛白,微微颤抖。   在确认姐姐赵芳是为自己而死之后,赵媛就强烈要求一定要去见见肖静。她想知道,她为什么要那么做,为什么会有那样浓郁得不可化解的仇恨。   “不满,怨恨,仇视。”我回忆着那张照片,仔细斟酌着措辞,“她为什么会对赵芳……或者说赵媛,有这么大的怨气?”   “这个,我们就得去问她自己了。不过,”张静想了一下,“我猜,可能和头发有关吧。在凶杀案现场,凶手一些不合常规的举动往往暴露他们真实的内心。”   对于我们的出现,肖静有些意外,更意外的却是我们。   既然我们已经找上了门,就说明我们已经知道她做过什么,可这个胖乎乎的短发圆脸女孩儿不仅没有任何认罪的表现,甚至连逃走的举动也没有。   她只是盯着赵媛,眼睛里冒着火。   这是多大的仇恨,才让她宁愿放弃最后的生路。   “你还来干什么?”肖静面色阴沉,声音冰冷,目光死死地盯着赵媛。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赵媛苦笑。   “你做了什么,你自己不知道吗?”肖静冷笑,“你凭什么那样对待我的头发?”   “你的头发?”赵媛微微一愣,随即明白了肖静的所指,“你看错了,那个人,不是我,是我姐姐。”   “你别想骗我。”肖静靠着门,斜着眼睛,声音冰冷,“我不会认错的。”   “你知道那种从天堂一下子掉进地狱里是什么感觉吗?”肖静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女士香烟,抽出一支塞进嘴里,“啪”的一声点燃,只吸了一口,吐了个烟圈,就把烟扔在了走廊里,抬脚踩灭。   “那是多美的一头长发啊,我做梦都想有那样的头发。”肖静陷入了某种陶醉的状态中,“可是我不能。”她抬手抓住了自己的头发,用力一扯,便露出了一颗光秃秃的脑袋,“我有病,我长不出头发,我只能戴着用别人的头发做的假发。   “她,”肖静抬手,指着赵媛,“从五年前开始,她就定期把头发剪下来,捐给我。那天,我看着她又走进了理发店,你们知道我有多开心吗?那头发那么长,有了那些头发,我也能拥有让别人羡慕的长发了,可是她都做了什么?”   肖静的脸变得狰狞:“那一头长发啊,剪下来,就那么丢在地上,她连看都不看。那些人的脚,踩在头发上,疼,你们知道吗?疼,我能听见,那些头发在喊疼!   “那是我的头发,你凭什么那么对待它们?!”肖静声嘶力竭地吼道,“我杀了你!”   泰戈尔说过,蜜蜂从花中啜蜜,离开时盈盈道谢。浮夸的蝴蝶却相信花是应该向它道谢的。   眼前的肖静,就像那只浮夸的蝴蝶。   我愣神的工夫,肖静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一把尖刀,猛地刺向了赵媛。赵媛意外地没有躲闪,像是被吓傻了一样。   老罗见状,上前一步,一把推开了赵媛,转身绕到肖静的背后,死死地抱住了她的腰。张静也连忙上前夺下了肖静手里的刀。   肖静挣扎着,踢打着,五官扭曲着。老罗的脸上已经出了汗。   “杀了我吧。”赵媛鬼魅一般站到了肖静的面前,脸上的微笑空洞,僵硬,“我姐姐死的那一刻,我就不想活了。如果不是为了让她死个明白,我早就随她而去了。   “你知道吗,那个晚上,我坐立不安,疼,浑身都在疼,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许,那是我姐姐在向我求救,可是我没能明白,要是我早知道她出事了,下楼去找她,也许她就还活着。”   两行泪珠滚落而下,赵媛抬手指着自己的脑袋:“她死的那一刻,我这里就死了,还有这里,这里,”她指着自己的心脏,身体,嘶吼道,“全都死了!杀了我啊,送我去见我姐姐啊!”   “你他妈有病啊,你刺激她干什么?”老罗大急,忍不住爆了粗口。   可这几句话却让肖静的挣扎猛地停止。   赵媛微微俯身,贴上了肖静的脸:“我姐姐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死的是她?死的那个人明明应该是我!”   “我没有!我没杀人。”肖静无力地说道,身体渐渐软了下来,竟然没了声息。   “不会就这么死了吧?”老罗吓了一跳,“你们可都看见了,我可什么都没做,我这算是见义勇为,防止她伤人。”   “行了,没事。”张静伸手在肖静的鼻子下探了探,又摸了摸她脖颈处的动脉,“死不了,脱力了。把她放床上去,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老罗依言打横抱起了肖静,把她抱进卧室,放到了床上。   “叫人来吧,搜查一下,赶紧找到证据,再拖几天,田力那小子就要倒霉了。”老罗擦了擦汗。   我和张静没有理会,却是眉头紧锁。   肖静刚刚那一番表现并不像是演戏,那就是说,她根本不知道赵媛还有一个双胞胎姐姐。   她没杀人,否则,在见到赵媛的时候,她肯定会感到恐惧。   她自己也说,她没杀人。   凶手到底是谁?   “简律师,罗律师,谢谢你们。”一通电话解开了我们的疑惑,田力在电话里感激涕零,“凶手抓住了,我已经被他们释放了。”   挂断了田力的电话,张静一刻都没有耽误,直接把电话打给了曾和我们有过一面之缘的肖处长。这才得知,就在三个小时前,一个叫唐林的男人,带着赵芳失踪的那些头发出现在了派出所。   他是去自首的,唐林承认,那天是他跟踪并杀害了赵芳。   警方进行了加急鉴定,两个小时内便确认,那些头发确实属于赵芳。现场痕迹中有与唐林匹配的足迹,赵芳颈部的扼痕也与唐林的手匹配,唐林虎口处有两点电击灼痕,与现场的微型电棍吻合。   “为什么?”看守所的会见室里,张静微微皱眉,看着高高瘦瘦的唐林。   她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找到了凶手,可在最后一刻却功亏一篑,这让她很不甘心。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唐林笑了一下,“她不能杀人,她的人生已经是一场悲剧了,这种事,当然只能我去做。”   “她是谁?”   “肖静,我女朋友啊!”唐林保持着笑容,平静地说道,“她看着那个人的时候,眼睛里都在冒火。我太了解她了,她是个好女孩儿,温柔,体贴,孝顺,除了头发,没有任何一件事能让她那样怨恨。我知道,她一定特别特别想杀了那个人,但我不能让她那么做。   “可是如果不做,她一定会一辈子都记得这件事。”唐林叹了口气,“她那个人啊,哪儿都好,就是太小心眼了,身体又不好,一生起气来,我真担心,她会出什么事。”   “所以,你替她去杀了人,对吗?”   唐林“嗯”了一声:“我爱她,只要她能幸福,开心,快快乐乐地生活下去,杀个人,算什么呢?”   “那是一条人命啊,一个无辜的人,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死在了你的手上!她到死都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张静猛地一拍桌子,咬牙切齿地说道。   “我知道。”唐林点了点头,“所以我来自首了。我知道我杀错了人,小静,她认错了人。做错了事,就得付出代价,我愿意付出这个代价。”   “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错了。”张静哼了一声,“难道那天出现在那里的不是赵芳,而是一直帮助你们的赵媛,她就该死了吗?难道你觉得你做错的只是杀错了人,而不是因为你杀了人吗?”   张静站起身:“我一定会让法庭从重量刑的。”   当张静把这些事讲给我们听的时候,我和老罗唏嘘不已。   这个唐林和田力还真是两个奇葩,他们都深爱着自己的女人。只是田力是试图把一切都控制在自己的手里,让赵芳按照他的意愿去生活。   而唐林,就像老罗说的那样,以一种极端的宠溺爱着自己的女朋友。   不能说谁对谁错,只是凡事都应该有个限度。超出了这个限度,即便你给了她绝对的自由,那也会成为她一辈子的桎梏。   “无知,幼稚,toonaive。”老罗说。   我拉开抽屉,翻到最下面,那里静静地躺着一个纸包。   它在那里已经足足躺了三年了。   我伸出手,指尖碰到了纸包,却像触了电一般,迅速地抽了回来。那里面的东西,现在只有我和林菲知道是什么。   那是我一辈子都没有勇气再去看的东西。   那一幕,就好像发生在昨天,静站在我的面前,双目泛红,嘴角却带着笑。她抬手撩开额前的那缕刘海儿,将她遮挡了多年的脸完整地呈现在我的面前:“小明哥,这么多年,你恐怕都忘了我长什么样了吧?   “最后再看我一次吧,记住我,你要是敢忘了,”她龇着牙,威胁道,“我就,我就死在外面,永远不回来了。   “这个留给你。”张静放下刘海儿,把一个纸包塞进我的手里,“要好好保管啊,说不定将来哪天科技发展了,你就能克隆出一个我和小骡子来陪着你,那也不算是我们违背承诺了。再见……不,永别了,小明哥!”   她扬着手,挽着老罗的胳膊,蹦蹦跳跳地走进了登机通道。她不想让我看到她的哭泣。这傻丫头,她根本不知道,在她转身的那一瞬间,她的妆都哭花了。   可是,丫头啊,我真的没有忘记你,为什么,违背了承诺的人会是你呢? 009 隐形杀手   贪吃蜂蜜的苍蝇准会溺死在蜜浆里。   ——盖伊   1   凛冬将至的时候,只在签房屋租赁合同的时候见过一面的房东忽然找到了我。   昨天下班,我刚走到楼下,就看见他在单元门前徘徊,手上夹着一根自己卷的旱烟,不时抽上一口,眉头紧锁。   我的房东原本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十年前,村子动迁,他得到了这处房产,简单地装修过后,便对外出租。六年前,我租下了这里。图省心,这些年,我一直没有换过房子。   看到六年未见的房东,我知道,长久以来的安宁恐怕要被打破了。早有传言,有开发商看中了这块地皮,准备在这里新建一个CBD商圈,动迁就是眼前的事了。   “抽不惯那个,还是我这个更有劲!”把房东让进屋里,他局促地坐在沙发上,推托了我递上的过滤嘴香烟,自顾自地卷了一支旱烟,吸了一口,“简大状,有个事,我想跟你打听一下。”   “搬家的事吧?”我笑了一下,“这事我听说了,这几天我就让人帮我看看房子。”   “不是,不是。”房东连连摆手,“这都没谱儿的事呢,你就先安安心心在这住着。我就是想问问,要是动迁这事是真的,你能帮俺们争取争取,多要点赔偿款不?”他不自然地叹了口气,“俺们一辈子靠地吃饭,现在地也没了,就指着这点赔偿款了。”   我一怔,摇了摇头。   今时不同往日,随着恶性拆迁案件的频发,各地方政府接连出台相关法规,对拆迁补偿的政策也日益完善。发展到今天,补偿款的计算已经有了明确的标准,再也不是过去那种漫天要价、坐地给钱的时代了。   对这个答案,房东显然不太满意,客套了几句之后就离开了。   “简大状,你再好好想想,万一有啥好法子呢?俺们这一家老小的,就指着这个生活呢。你放心,俺们给钱,这楼里乡里乡亲的,我说一句话,大家伙都能同意。”临走的时候,房东再次叮嘱道,“唉,动迁动迁,动的那都是俺们这群农民的命根子啊。”   送走了房东,我突然觉得,这里的一切都那么陌生。这个房东,好像有什么地方和六年前不太一样了。明明,他只是脸上的皱纹多了一点。   我觉得,我确实应该搬家了。   “菲啊,帮我留意一下,有没有合适的房子,要租金便宜点的,就我一个人住。”我端着水杯,走到林菲身边,说。   “简大哥,你都这个身份了,你觉得,还租房子住,合适吗?”林菲侧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现在房价这么低,赶紧抓住机会入手一套,完了赶紧把你的正事办了才是王道啊。你们老简家不能就这么绝后了吧?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你这丫头,操的心太多了点吧?”我瞪了她一眼,“这个真不用你操心,我爷爷兄弟三人,我爸爸姐弟七个,传宗接代这事,用不着我。房子那事,抓紧点时间啊,过几天我就没地方住了。”   林菲撇撇嘴,她大概根本无法理解我的心态。房子对于我来说,只是一个住的地方而已。   我的家,自从没有了他们,我也就没有了家。   “那也别找了,我这儿就有现成的。”林菲拉开抽屉,从里面翻出一把钥匙,推到我面前,“静姐那套房子,装修完一直没人住,我平均一周打扫一次,家具家电齐全,还有她临走时候给你买的那些衣服也都在那放着呢,拎包入住。”   我怔了一下,摇了摇头。“你还是帮我留意一下吧。那房子啊,那是你罗大哥和静的,任何人,哪怕是我,也无权入住,你明白吗?”我看着林菲的眼睛,严肃地说道。   林菲把散落下来的头发别到耳后,无奈地笑了一下:“好了,简大哥,我知道了。”   她知道了,可她真的明白了吗?   那套房子,虽然现在写的是我的名字,可它从来不属于我,也永远不会属于我,它只属于张静,只属于老罗。   我,我只是负责替他们保管,总有一天,他们会回来的。   说起这套房子,还有一个有趣的故事。   那是2006年的年底,比现在还要更冷一点的时候。   北郊棚户区的拆迁工作已经持续了近三年,眼看着人工、材料等各项费用高速上涨,可动迁户们却不疾不徐,接受拆迁补偿条件的只有寥寥几家。开发商急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   这项工程是政府的重点拆迁改造项目,三天一小催,七天一大催已经成了例行公事,开发公司下属的拆迁队却无能为力。项目开始的时候,市里的一把手就下过死命令,必须保质保量按时完成施工,作业过程中严禁出现任何违法违纪行为。   这就彻底杜绝了暴力拆迁的可能。拆迁队最多采取威胁恐吓等一些不入流的手段,对于差不多都是大半截身子进了黄土的老人,效果显然不怎么好。   眼看着最后的期限将至,开发商咬牙提高了补偿标准,这才让这里的住户们心满意足地离开。可有一户人家面对开发商提出的高额补偿却拒绝了。   这是一个老人带着一个只有十岁的小孙女的家庭,就住在棚户区最里面的一座平房里。   老爷子姓魏,人称魏教授,据说退休前是某大学地理系的老师。他原本是和儿子儿媳、小孙子、小孙女一起生活,听说老宅要动迁后,才带着小孙女回到了这里。在周围的邻居都搬走、断水断电后,他成了这里唯一的钉子户。   开发商已经把补偿款提高到了正常标准的两倍,魏老爷子却依旧无动于衷。据说他手里有一张牌,这张牌让他对外宣称,低于十倍标准的补偿款别想让他从这里搬走。   2006年12月29日,星期五,天色渐晚,上小学的小孙女没回家,魏老爷子也没太放在心上,以为她去父母那了。那孩子毕竟才十岁,在严寒的冬季陪他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待了这么久却没有闹,已经是个很懂事的孩子了。   魏老爷子简单地吃过晚饭,往火炉里添了几块蜂窝煤,便上炕睡觉。   午夜的时候,下起了雪,门外传来了一阵唰啦唰啦的声音。魏老爷子警觉地睁开眼睛,抓住了就放在枕边的一把西瓜刀——那是几天前拆迁队的人扔到他院子里的,原本想吓吓他,却成了他护身的利器。   魏老爷子静静地聆听着,风声让他听不清那个奇怪的声音。大概过了五分钟,见没什么动静,他嘟囔了一声,翻了个身,又闭上了眼睛。   雪过天晴,刺眼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射在魏老爷子的脸上。他不情愿地睁开眼,往被窝里缩了缩,炉火早已熄灭,屋子里一片冰凉。   挣扎了一会儿,魏老爷子还是起了床,穿衣,下地,开门,双手高举,伸了个懒腰,他的动作只做到一半就停住了,目光狐疑地看向地面。就在门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硕大的纸箱,纸箱没有被密封,寒风中,箱盖不停地抖动,发出唰啦唰啦的响声,和他昨晚听到的那个声音一模一样。   他走上前,双手抓住箱盖,向两边一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手脚并用,逃命一般躲进了屋里。他哆哆嗦嗦地找出手机,连按了几次键才解锁,那三个常挂在嘴边的数字这时候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是119还是120来着?   他狠狠敲了敲头,才颤抖着拨通了110。   被害人魏凤,女,1996年10月28日生人,生前与祖父魏天明同住。2006年12月29日周五晚放学后未归家。12月30日早8时许,魏天明起床后在自家门前发现纸箱一个,纸箱体积70cm×150cm×50cm,魏凤蜷缩于纸箱内,面色青紫,衣衫凌乱,已死亡。   法医尸检,魏凤死亡时间为12月29日晚10时30分至晚11时30分之间,死因为机械性窒息,其颈部有明显勒痕,痕迹形态与某种鞋带吻合;未有遭遇性侵迹象;前胸有抓挠迹象,判断为被害人自己造成,原因不明;被害人指甲内有他人皮肤残屑残留,判断可能为凶手所留。   经查,周五晚放学后,魏凤未归家,也未去其父母处。同学回忆,她行走的方向为祖父家。调取校门口监控视频,发现一可疑男子尾随魏凤。经被害人家属及魏凤的老师辨认,此人名叫李保全,为开发公司下属拆迁队主要负责人。   魏凤的老师回忆,李保全曾多次到学校威胁恐吓魏凤。学校保安多次对其进行教育,并报警,因其并未触犯相关法律,警方只对其进行警告,未采取强制措施。   魏天明回忆,李保全曾多次威胁他们:“如果还不接受补偿条件并限期搬走,那会发生什么,我们也不好说。毕竟你孙女才上小学,还是个孩子,你也不希望她出什么事吧?”   李保全作案嫌疑迅速上升,警方依法对其进行传讯,并采集了检材进行同一认定。经鉴定,魏凤指甲内部分皮肤残屑为李保全所留,他鞋带的花纹也与魏凤脖颈上的痕迹吻合。   同时,魏天明指控李保全除杀人外,还抢走了一样东西。那是一块孔雀石原石,价值不菲,一向由魏凤随身携带保管。魏天明称,这块孔雀石原石是他翻地的时候在院子里发现的,专家判断,应是从矿脉上自然脱落,换句话说,魏天明家的院子下可能隐藏着一条矿脉。这是魏天明敢于索取高额补偿金的原因。   至此,李保全作案的动机充足,证据链条完整,事实清楚。   他带走魏凤,试图借此威胁魏天明尽快接受拆迁条件。晚10时左右,或许李保全试图对魏凤进行侵犯,两人发生了打斗,打斗中魏凤抓伤了李保全,李保全愤而杀人。杀人后,李保全将魏凤装进纸箱,趁着夜色送至魏天明家门外,同时窃取了魏凤随身携带的孔雀石原石。   法庭审理认为,犯罪嫌疑人李保全犯故意杀人罪。被害人魏凤未成年,认定李保全故意杀人情节严重;归案后,李保全拒不认罪,无悔罪表现,应从重处罚;犯抢劫罪,数罪并罚,一审判处李保全死刑立即执行。   李保全当庭表示不服判决,要求上诉。   这个案子转到我们手里已经是2007年的春天,万物复苏,百花盛开的时候。   可那天却下起了雪,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如泣如诉。   “这是老天爷都替他喊冤啊。”看着窗外的大雪,老罗感叹了一句,“老简,李保全那人我清楚,手脚是不太干净,但是杀人这种事,他没那个胆子。”   “不太好办啊。”我把电脑向前一推,伸手揉了揉眼睛,看了几个小时的庭审录像,我的眼睛都有点受不了了,“检方提供的证据很明确,虽然李保全本人否认,但他的辩解并不足以推翻这些证据。   “你能跟我说说,你怎么想的不?这案子你怎么能接!”我没好气地说道。我就是出去办了点事,前后不过两个小时,老罗就招惹了这么一个麻烦。   “接吧,老简。”老罗把烟蒂在烟灰缸里按灭。   “我们输掉这个官司的可能性是99%,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我严肃地看着老罗,“这案子我们几乎没有赢的可能,除非出现奇迹。”   “就当帮我一把。”老罗又点上了一支烟,“你知道我过得有多难,我不想靠家里,确切点说,我想离他们越远越好,我必须保持经济独立。开发公司同意,这个案子不管输赢,最后都会给我们一套房子作为代理费。”   我怔怔地看着老罗:“你为什么一定要和家里划清界限?”   “现在还不是时候,等到时候,我一定会告诉你的。”老罗叹了口气,凝视着我的眼睛,“相信我,老简,我不会害你!”   2   不管我怎么不情愿,老罗都已经跟人家签了委托书,而且,我相信老罗,这个案子对他有着特别的意义。   但此时,距离上诉的最后期限只有五天不到的时间,我们必须在五天内找到李保全没有作案的证据,否则,这个案子的二审恐怕连开庭的机会都没有。   单凭我和老罗,面对公检法三机关联手查明的事实和证据,想要翻案,显然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这时候想起我的好了吧?”张静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嘴里叼着发夹,一手把头发拢到脑后,转头看着我,含混不清地说,“不过你们俩能告诉我是怎么想的不?这案子都接,你们俩有那么缺钱吗?”   “不是我,是老罗。”我无奈地笑了一下,“老罗说这个案子能帮他赚套房子,他有大用。”   “小骡子你这是打算给我个惊喜?算你小子有良心。”张静的表情丰富了起来,“我跟你说啊,我也知道你有多难,房子也不用太大,两居室就够了,你们家不缺房子,我们家也不缺,老人的事不用操心。装修呢,就简单一点,家具家电也不用太大牌,这些就不用你操心了,到时候我来搞定……”   老罗面无表情地听着张静的畅想,把车开进停车场,不冷不热地吐出一句话:“到了。”率先推门下了车。   张静的表情僵了一下,回头看着我:“小骡子这是怎么了?”   “他说是不想靠家里。静,老罗和他家里到底怎么回事?好像关系不太好?”我微微前倾,探头问。   “他没告诉过你?”张静愣了一下,“那这事我也不太好多嘴。总之,小明哥,小骡子不会害你,他这么做也是为你好。”她推开车门,一只脚已经迈出了车外,突然又回过头,神情严肃,“小明哥,这案子,不管想什么办法,我们都得帮小骡子打赢。”   我茫然地“嗯”了一声,心底的疑云却更加浓重了。   嫌疑人李保全是一个身材单薄、三十多岁的汉子。   他穿着橘黄色的马甲,坐在椅子上,双手拢在袖子里,身形微微伛偻,一双不大的眼睛不安分地转动着。   “把你知道的,从头到尾跟我们说一遍。”老罗在他对面坐好,冷着脸说道。   “报告政府,我没杀人。”李保全突然起身,立正站好,目不斜视,声音洪亮地说道。   这个动作吓得他身边的武警下意识摸上了腰间的枪。   老罗连忙摆了摆手,似笑非笑地看着李保全:“李保全,别跟我来这套,你是不是都不记得我了?你是不是都忘了,不管到什么地方,我这个人不相信怀疑,只相信证据。”   “罗爷,我哪敢忘了您老人家啊。”李保全讪笑了一下,在椅子上坐好,“但是我真没杀人。”   我愕然地看着老罗和李保全,这两个人似乎认识。可老罗怎么会结识这样的人?   老罗却根本没有理会我的目光,自顾自地抽出了一支烟:“你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我这就是倒霉催的。”李保全看了一眼老罗放在身前的烟盒,咽了口口水。   老罗见状,把烟盒向前一推:“都是你的了。”   “哎,谢谢罗爷。”李保全点头哈腰地拿过烟盒,抽出一支,点上,深吸了一口,舒服地呻吟出声,这才开口,“罗爷你也知道,我前段日子刚出去,我这都进号子好几回了,出去想找份工作,难啊。要不是实在没辙了,谁能去干那缺德事啊。我能不知道拆迁那干的都是断子绝孙的活儿?”   “说正事,你那天到底都干了啥?”李保全猥琐的模样却说出了大义凛然的话,让老罗有点不耐烦。   “哎。”李保全应了一声,又抽了一口烟,这才向我们讲起了那天发生的事。   眼看着上边规定的期限就要到了,拆迁队的队长急得抓耳挠腮,却一直想不出好办法。倒霉的李保全偏偏在这时候上门要预支工资。拆迁队长看到李保全那一脸小人样,气就不打一处来。   “预支工资?”队长讥笑了一声,“咱们都快喝西北风去了,你还要预支工资?”   “我也得养家啊。”李保全讪笑了一下,“队长,我都好几年没看见我儿子了,这好不容易他妈才同意让我们爷俩儿见一面……”   “你们爷俩儿的事,跟爷们儿有什么关系?”队长捂着上火肿胀的腮帮子,打量着李保全,“要不这么的,保全啊,你想个法,只要能把那老不死的弄走,别说工资,我做主给你奖金,你看咋样?”   “你这不是为难我呢吗?”李保全哭丧着脸。他比谁都清楚,魏天明就是一块滚刀肉,天不怕地不怕,他连刀片都送过去过,结果那个老爷子直接拿来切菜了。让他想办法弄走魏天明,他还不如换份工作。   “别说爷们儿没给你机会啊。嘶——”队长疼得嘶了一声,从抽屉里拿出了一捆钱,“钱就在这放着,有没有能耐拿走,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了。”   那一摞钱至少有一万块,李保全盯着那摞钱,眼睛放光。他太需要钱了,他需要这笔钱向前妻证明,他有能力养活儿子。   咬了咬牙,李保全点了点头。   可到底用什么办法才能让魏天明搬走,李保全却毫无思路。他焦躁不安地在大街上闲逛,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魏天明的孙女魏凤的学校。   看着背着书包的小学生们兴高采烈地走出校园,李保全来了主意。   当魏凤走出学校的时候,这个单纯的小姑娘并不知道,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一个猥琐的男人揩了把鼻涕,慢慢地跟上了她的脚步。他看着她和同学有说有笑,看着她在路边的地摊买一块钱十串的麻辣豆皮,吃得不亦乐乎,看着她和同学道别,蹦蹦跳跳地拐上自己家的那条路。   李保全突然想,现在的家长啊,总觉得赚到足够的钱留给孩子就是对他们好了,全然不知道,这些孩子每天要面临着怎样的危险。   可能在放学的路上被人拐走了,可能贪玩出了车祸。赚再多钱,又有什么意义呢?   寒风料峭,魏凤打了个冷战,李保全也跟着哆嗦了一下。看着小姑娘身上单薄的衣服,李保全忽然有些不忍。自己的儿子跟她差不多大,每天是不是也像她一样,一个人上学一个人回家,一块钱的麻辣豆皮就能让他开心好久?   今年的冬天比往常都冷,他的鞋够暖吗?会不会冻伤了脚?他的棉服够好吗?会不会让人欺负?   李保全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能不能让儿子过一个温暖的冬天,希望就寄托在这件事上了。   他快走了几步,拦腰抱住了那个孩子,伸手捂住了她的嘴,拐进了一条巷子里。李保全浑然不知,他的这些举动,都被监控摄像头如实地记录了下来。   他把那孩子按到墙上,反手堵着她的嘴。奇怪的是,那孩子看着他,脸上却没有任何的恐惧和不安。   管不了那么多了。李保全舔了下嘴唇,恶狠狠地说道:“告诉那个老不死的,再不搬走,我第一个就弄死你!”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魏凤突然抬手,在李保全的手背上狠狠一抓,李保全吃痛,松开了手。魏凤落到了地上,她一言不发,狠狠地在李保全的脚上踩了一下,李保全叫痛的时候,魏凤已经跑远了。   李保全揉着手,看着魏凤的背影,没有追上去。他忽然笑了,要是自己的儿子也有这么勇敢,那多好。   他吹着口哨,一步三晃地向巷子里走去,穿过这条几乎已经废弃的小巷,再跨过一道墙,就是他的小窝。至于钱的事,实在不行,就重操旧业吧。   “也就是说,监控系统看到了你绑走了魏凤,但是没人能证明魏凤跑了,也没人能证明你没有囚禁魏凤,并且杀了她。”老罗微微皱眉。   “我都一个人住这么多年了,踩点的时候,更不能让人看见。”李保全又点上一支烟,叹了口气。   “石头呢?你拿没拿那块石头?”老罗翻了翻卷宗,“那块石头挺值钱的吧?”   “可拉倒吧。”李保全嗤笑了一声,“就那块破石头,十块钱有没有人要都是个事。”   “不是孔雀石原石吗?还是从矿脉上采下来的,市场估价……”我有些不解。   “我知道了。”张静突然点了点头。   我一愣:“你知道了?”   “嗯。”张静严肃地点了点头,目光看向了李保全,“你凭什么说,那就是块破石头?魏天明出示过鉴定报告,那是一块上好的孔雀石原石,价值百万,正是因为这块石头,他才有胆子要那么高的赔偿的吧?”   “就那个鉴定?”李保全不屑地一笑,“警官,不是我说,这里边的道道我明白,那个鉴定,”他抬起手,手掌竖起,“五十块钱就够,我都能做一份,成本就在那个章上。   “再说了,”李保全把烟掐灭,“真像那个老头子说的,那石头那么贵重,那说明啥?他们家地底下有矿脉,这还用动迁?早就强征了。我是混子,可我不是傻子,铜矿这个东西,那是国家的。你说那个破石头,我要它有啥用?”   张静微微一笑:“看到了吧,一个嫌疑人,脑袋比你们两个大律师转得还快。你说得没错,”她点点头,“那块石头应该是假的。”   3   “客户出钱,我出报告。这不犯法吧?”   师范大学,地理系副院长办公室,头发花白却打理得整整齐齐,红光满面地坐在沙发椅里的副院长手上夹着一支软中华,一边吞云吐雾,一边随手在一份报告上签了字,盖好了章。   “这个签名你们知道值多少钱吗?”副院长扬了扬那份报告,“熟人两千,不熟的,五千起。”   “报告的真实性你也不负责,对吗?”张静讥讽地笑道。   “我说是真的,那就是真的。”副院长笑了一下,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窗子,寒风扑面而来,他却岿然不动,“至少在这个地方,在这个城市,没有人会质疑我的鉴定。在这一亩三分地里,我说的就是真理。”   “不会,还是不敢?”张静冷笑了一声,“国家赋予你这个权力,是让你造福一方,不是让你拿来牟利的。”   “知识如果不能转换为利益,那要知识还有什么用?”副院长回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们,“就拿你们几个人来说吧,你们十年寒窗,辛辛苦苦考上大学,最后不就是为了找份好工作,养家糊口?”   “你错了。”我摇了摇头,“如果是为了钱,我们有很多办法。我们三个,两个律师,一个警察,之所以选择这样的工作,是因为,我们相信,除了钱,还有很多东西是值得我们去守护的,比如看不到却听得到的正义!”   “正义?”副院长嗤笑了一声,走回到椅子里坐下,“是个很丰满的理想,但是现实是很骨感的。等你们到我这个岁数就会知道,没有什么东西是钱解决不了的,也没有什么事不是因为钱而发生的。”   我刚要再反驳几句,副院长摆了摆手,打断了我:“好了,来说说你们找我什么事吧,我的时间可不多。”   “这个报告是你做的?”张静从包里拿出魏天明那份报告的复印件,递给副院长。   副院长接过报告,径直翻到了最后,看了看那个签名:“应该是吧。”   “什么叫应该是?”张静有些不满。   “我每年要做的鉴定报告太多了,很多都是学生做完,我签个字盖个章就完了。”副院长笑了一下。   “结论呢?这个结论是真实的吗?”   副院长草草翻了一遍报告,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们:“你觉得呢?”   “为什么要出这样一份报告。”张静的脸沉了下来,“你知道这份报告会用到什么地方,造成什么样的损失吗?”   “我说过,有人出钱,我就出报告。”副院长笑了一下,“要求出这份报告的人明确表示是私人用,真假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你就没想过,这份报告的持有人可能用它来做一些非法的事?”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负责出报告。”副院长靠在椅子里,一脸的不以为然。   “你听过虚假证明文件罪吗?”我微笑地看着副院长,“索取他人财物或非法收受财物,提供虚假证明文件,判处五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并处罚金。”   副院长一愣,张静已经站起了身,拉着我和老罗走出了办公室。   刚一进电梯,张静绷着的脸一下子就松了下来,忍不住哈哈大笑。   “你笑什么?”我和老罗都是一脸的愕然。   “小明哥,你业务太烂了。”张静一边笑一边摇头。   “怎么了?”我不解地看着她。   “提供虚假证明文件罪,是指承担资产评估、验资、验证、会计、审计、法律服务职责的人员或单位故意提供虚假证明文件,情节严重的行为。本罪侵害的客体是国家的工商管理制度,本罪的犯罪对象为评估事务所、注册会计师事务所和审计事务所等单位或个人提供的有关公司成立或经营情况的各类虚假的证明文件。”张静摆弄着手机,念道,“主要有以下几类:(1)评估报告。资产评估事务所及评估师对公司发起人以物产、工业产权、专利技术折抵注册资本而开具的评估报告或证明。(2)验资报告。注册会计师或审计师对公司的注册资本进行查验,以确定其是否符合公司法有关条款的规定。(3)验证报告。除对资金情况验证外、注册会计师还应对公司的招股说明书、资产负债表、损益表、近三年公司经济利润情况表及公积金提取情况表等文件进行审查,然后开具验证文件。(4)审计报告。审计师对公司各类经营情况进行审计,然后开具审计报告。(5)其他报告。如会计报表、律师的法律意见书等。”   “真没想到,你也有弄错的时候。”张静一脸幸灾乐祸地看着我。   “那你说说,他这算是什么罪?”我笑着问道。   “嗯。”张静想了一下,“他这算是利用职务之便收受他人财物,为了委托人方便行事,做出了虚假鉴定报告,应该构成受贿罪。”   “有道理。”我点点头。   “好了,现在我们可以证明那块所谓的孔雀石原石是假的。李保全没有撒谎,既然知道是假的,也就不可能去抢了,抢劫罪这条罪名应该可以推翻。”张静沉吟了一下,“现在我们得想办法证明他没有杀人。   “奇怪,既然李保全没有拿,那块假的孔雀石原石去哪了?”她皱起了眉。   魏凤的死并没有让魏天明妥协,相反,他更加坚定了守护老宅的想法。   “那孩子是为了守护这个地方没的。就是为了她,我也不能让那群王八羔子糟践了这个宅子。”魏天明悲愤地在媒体面前说道。   她一定很冷。   寒风呼啸,大雪纷飞,她却穿得那么单薄。   她一定很疼。   她的前胸被抓得那样鲜血淋淋。   她一定很不舒服。   当他在温暖的房间里、暖和的被窝里酣然而睡的时候,她只能被迫蜷缩在纸箱里,感受着体温一点点流逝,死亡狞笑着渐渐逼近。   她有喊过“救命”吗?   一门之隔,便是生死之界。   她一定喊过:“爷爷,救命。”   她一定怨恨过:“爷爷,你为什么不救我?”   她也许还试图挣扎过,爬过那扇门,爬进那个屋子,她最亲爱的爷爷就在那里,他一定会救她。   只是,她已经全然没有了力气。   “爷爷,快跑。”她是不是也这样喊过?   魏天明搬到了耳房,却无法摆脱耳边那个稚嫩的声音。   短短的几个月,他老了几十岁,沟壑纵横的脸干枯、黯淡、皴裂,浑浊的眼睛里毫无神采。   老罗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沉默不语。   张静沉重地走进了那间屋子。多日没有住人,房间里处处都落满了灰尘。她随手擦了擦那些灰,放到眼前,叹了口气。   “逝者已去,生者节哀。”   她念叨了一句,目光在房间里逡巡着。   靠里边的一个柜子上放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里,小姑娘乌黑的眼睛散发着灵动的光芒,她嘴角轻扬,甜美地笑着。活着的时候,她一定是个聪明、快乐、招人喜爱的孩子。   照片前,放着一个香炉,三支将燃尽的长香正散发着袅袅青烟,扶摇而上。一个水果盘里摆放着各式各样的水果,有几样原本不应该在这个季节里出现。   “那孩子,就喜欢这几样,总念叨着要。我啊,就为了省点钱,总跟她说,等夏天再吃。”魏天明从一旁的香盒里抽出三支香,拿起桌子上的火柴盒,捻起一根火柴,颤抖着在火柴盒的侧面一擦,“嗤”的一声,火柴燃起,“我这个爷爷当得不合格啊。”   火光照亮了他的脸,一颗浑浊的泪珠在他的眼眶里荡漾着,冲击着。   魏天明把香点燃,插好,双手合十,嘴唇翕动,不出声地念叨了几句。   张静看着魏天明做完了这一切,才走进了房间里面,厨房的位置。片刻之后,她再走出来的时候,脸上的神情凝重了几分。   “找个盖子盖好。”她把一瓶没有盖盖子的白酒递给老罗。   “你不是吧?”老罗微微皱眉,“你又不喝酒,再说,这酒都变质了吧?这里面什么啊?怎么都红了?”   张静瞪了老罗一眼,没有说话,出门走了一圈,回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个塑料袋,她径直走进厨房,掀开了炉盖,把里面的灰烬都装进了袋子里。   看着她这个举动,老罗心中一动,小心翼翼地收好了那瓶白酒。   4   刑事上诉书   上诉人:李保全,男,汉族,1974年6月20日出生,住址:L省S市,现羁押于S市第二看守所。   上诉人因故意杀人案、抢劫案,经L省S市人民法院开庭审理,现已做出(2007)S中刑一初字第11号刑事判决书。上诉人认为,一审判决认定案件事实不清,证据不足,故依法提起上诉。   上诉请求:   请求依法撤销(2007)S中刑一初字第11号刑事判决书对上诉人的判决,在查明事实后依法改判无罪。   事实和理由:   一、一审判决对上诉人李保全抢劫罪的认定事实不清,证据不足。   1.抢劫罪,是以非法占有为目的,对财物的所有人、保管人当场使用暴力、胁迫或其他方法,强行将公私财物抢走的行为。所谓暴力,是指行为人对被害人的身体实行击打或者强制行为。抢劫罪的暴力,是指对被害人的身体施以击打或强制,借以排除被害人的反抗,从而劫取他人财物的行为。这里的其他方法,是指行为人实施暴力、胁迫方法以外的其他使被害人不知反抗或不能反抗的方法。   本罪在客观方面表现为对财物所有人、持有人或者保管人等当场使用暴力、胁迫或者其他方法强行劫取财物,或者迫使其当场交出财物的行为。   上诉人李保全在案发当天与被害人魏凤见面的初衷是希望通过威胁的方式迫使魏天明搬离居住地,为顺利拆迁创造条件,其本意并非是为抢夺财物。根据其供述及公安机关查明,没有证据证明李保全曾胁迫被害人交出财物。   2.检察院提出,上诉人李保全抢夺的是价值百万的孔雀石原石,并提供了由师范大学地理系副院长孔某出具的鉴定报告。   经查明,孔某出具的鉴定报告为虚假报告,魏天明提供的孔雀石原石为人造石,价值仅几百块(以上详见附件证据001号,孔某出具的证词)。对此,上诉人李保全早已知晓,并在归案后做出了相应供述(以上详见公安机关侦查报告,当事人供述部分第2页)。李保全认定孔雀石原石并不值钱,不存在抢夺动机。   3.公诉人称上诉人李保全抢夺了孔雀石原石,但始终未能找到孔雀石原石的下落,认定上诉人出售了原石,但对此部分并无明确调查。   综上可以看出,一审在上诉人李保全抢劫案上仅凭被害人家属称孔雀石原石丢失就认定李保全犯有抢劫罪,证据并不充分,上诉人李保全不应被追究相应责任。   二、一审判决对李保全故意杀人罪的认定事实不清,证据不足。   1.被害人魏凤的尸检报告存疑,公诉方未给出明确解释。   (1)被害人魏凤死因存疑   公安机关提供的法医尸检报告证实,被害人颈部有明显勒痕,符合机械性窒息致死。同时指明,被害人魏凤患有先天性心脏病,无法排除其因心脏病突发死亡。即无法排除被害人魏凤的死与上诉人李保全对她的恐吓无直接关系。   (2)被害人魏凤身上伤口存疑   公安机关提供的法医尸检报告证实,被害人前胸有大面积抓伤,证实为死者自己造成。尸检报告并没有说明死者为什么会抓挠自己的前胸,即无法排除被害人魏凤是因心脏病发作造成了上述伤痕,与上诉人李保全并无直接关系。   (3)认定李保全故意杀人罪的证据缺失   一审法院认定上诉人李保全犯故意杀人罪,主要依据为李保全的鞋带花纹与被害人魏凤脖颈处的勒痕吻合;上诉人李保全当天掳走魏凤的监控视频;被害人魏凤指甲内残留有上诉人李保全的皮肤残屑。   但,一审法院认定的作案工具极为常见,且在该作案工具上未能查到被害人魏凤的痕迹,一审法院认定的作案工具并不具备较强的排他性。   上诉人李保全承认当天掳走了魏凤,但他供述魏凤中途溜走,两人曾发生过打斗,魏凤抓伤了上诉人李保全的手。   我们应注意到,上诉人李保全被捕时,相应的伤痕只有一处,若在李保全杀人过程中造成,魏凤应激烈反抗,所留伤痕不应只有一处。且公安机关至今未能查明上诉人李保全是在何处杀害了魏凤。   可见,一审法院认定上诉人李保全犯故意杀人罪的事实并未查清,现有证据只能证明二人有过接触,而不能证明上诉人李保全杀人,不应追究其相应的刑事责任。   我抓了抓头,看着写到一半的刑事上诉书,有些泄气。   到目前为止,除了那个副院长提供的证词可以证明李保全不具备抢劫的作案动机外,其他的部分完全是我在强词夺理。   这个案子确实有些地方事实未能查清,但就整体来说,并不影响法院依据现有证据做出合理推测,并认定某些事实。   想了想,我抓过键盘,重新修改道:   ……   上诉人认为,一审判决认定案件事实不清,证据不足,适用法律不当,量刑过重,故依法提起上诉。   上诉请求:   请求依法撤销(2007)S中刑一初字第11号刑事判决书对上诉人的判决,在查明事实后依法改判。   一、一审判决对上诉人李保全抢劫罪的认定事实不清,适用法律不当。   ……   假设,上诉人李保全确曾杀害被害人魏凤,根据2001年5月22日最高人民法院《关于抢劫过程中故意杀人案件如何定罪问题的批复》:“行为人为劫取财物而预谋故意杀人,或者在劫取财物过程中,为制服被害人反抗而故意杀人的,以抢劫罪定罪处罚。行为人实施抢劫后,为灭口而故意杀人的,以抢劫罪和故意杀人罪定罪,实行数罪并罚。”   如果出于报复或者其他个人目的而伤害或者杀死被害人后,又乘机拿走财物的,不能以抢劫罪一罪论处。因为行为人实施的伤害或杀人不是作为劫取钱财的直接手段,而是为了报复或者出于其他个人目的而实施暴力行为的。非法占有钱财的意图是在伤害或杀人之后产生的,所以构成两个罪名,即故意杀人罪和盗窃罪。   我们已知李保全找上魏凤的主观意愿并非为抢劫,一审法院在审理中认定李保全犯有抢劫罪,适用法律不当,且仅凭被害人家属宣称孔雀石丢失,并未查明孔雀石下落就认定此罪,事实不清。上诉人李保全不应被追究抢劫罪,而应认定无罪或盗窃罪。   二、一审判决对李保全故意杀人罪的认定事实不清,适用法律不当,量刑过重。   ……   可见,一审法院认定上诉人李保全犯故意杀人罪的事实并未查清,现有证据只能证明二人有过接触,而不能证明上诉人李保全杀人,不应追究其相应的刑事责任。   (4)上诉人李保全承认,当天曾对被害人魏凤进行骚扰和威胁。我们无法排除是否因这个骚扰和威胁导致被害人魏凤心脏病突发进而死亡。但就此认定上诉人李保全犯有故意杀人罪,适用法律显然并不合适。   故意杀人罪是指故意非法剥夺他人生命的行为。本罪以被害人死亡为客观要件,但是,只有查明行为人的危害行为与被害人死亡的结果之间具有因果关系,才能断定行为人负罪责。   本罪又以主观上须有非法剥夺他人生命的故意,包括直接故意和间接故意为主观要件。本案中,上诉人李保全不存在杀人动机,其本意为威胁,并不认为这个威胁会造成被害人魏凤的死亡,应适用“过失致人死亡”的法律条款。   一审法院认定上诉人李保全犯故意杀人罪适用法律不当,量刑过重。   “老简,跟我走一趟。”老罗冒冒失失地闯进了我的办公室,一把拉起了我。   “去哪儿?”我靠在椅子里,仰头看着他,“上诉书我还没写好呢。我觉得咱们应该换个思路,把无罪辩护改成减罪辩护吧,这个容易点。魏凤有心脏病,我们可以说她的死是个意外,李保全算是过失致人死亡,至于抢劫,那个咱们可以花点力气做无罪辩护。”   “先别管这个,静来电话,让我们务必过去一趟。”老罗从衣架上拿过我的外套,丢给我,“特意交代了,听完她的意见之后再写上诉书。”   “这丫头,有什么话就不能在电话里说,就知道打哑谜。”我穿好外套,和老罗下了楼,走到了不远处的公安厅。   门卫戒备地看着我们,反复查看着我们的证件,又打了几个电话,才不情愿地放我们进去。直到我们走进大楼,那个门卫才收回了紧盯着我们的目光。张静并没有在办公室,肖处长告诉我们,那丫头把自己关进实验室一整天了。   “要不是看在你们帮了我大忙,我非抽你们一顿不可。”前段日子,在我们的努力下,肖处长的得力干将谭琼辉无罪释放,虽然前途黯淡,现在只能回到省厅当一个小科员,但至少免除了牢狱之灾,还能保住这份公职。肖处长对我们的态度也好了不少,但抱怨几句总是少不了的:“你说说,这叫什么事?再怎么说,那丫头也是我们省厅的人,整天花着我们的经费干着你们的活,像话吗?”   “以权谋私,确实不应该,我这就跟她好好说说。”老罗严肃地说道。   “哎,那倒不用。现在不都讲开源节流嘛。”肖处长不怀好意地看着我们,“上边现在也默许我们可以接一些外边的工作,只要不违反法律,不影响正常工作,回头你们把账付了就行。以后有这活儿,你们可得想着我们点。快去吧,让那丫头等急了,连我她都敢骂。”   不等我们说话,肖处长就把我们推出了办公室。   实验室里,张静正在摆弄一套奇怪的设备。她拿着一根黄红色的金属棒,一头放在酒精灯上灼烧着,金属棒慢慢变成了黑色,她迅速地把金属棒变黑的一头放进了一个烧杯里,烧杯里透明的液体响了一声,一股刺鼻的酒味弥漫了办公室。在排风机的帮助下,又瞬间消散,金属棒一下子又变回了黄红色。   “看明白了?”张静抬头,微笑地看着我们。   “太神奇了,这什么魔术?”老罗夸张地问。   “魔术?”张静愣了一下,没好气地说道,“化学魔术,咱们上学的时候都做过。哦,你没做过,你那智商做不了这个。”   “氧化还原?”我迅速反应过来,拿过那根金属棒看了看,“是铜啊。那烧杯里的是酒精?”   “对。”张静点头,理了理头发。   “你叫我们过来,就为了看这个?”老罗不解,“这和案子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了。”张静笑了一下,“说不定这个发现能帮我们找到真正的凶手。还记得我带回来的那半瓶白酒吧?”   “你的意思是,那里面的红色颗粒,是铜粉?”我恍然大悟,又眉头紧锁,“哪儿来的铜粉?”   “加热后的氧化铜颗粒遇到酒精就会还原出铜来。”张静一边翻着卷宗,一边说,“那屋子里之前飘浮过大量的氧化铜颗粒。这里,”她指了指卷宗,“法医在魏凤的呼吸道里发现过不明的颗粒,经过鉴定,就是氧化铜颗粒。   “魏凤有先天性心脏病,这一点我们已经知道了。”张静冷笑了一声,“大量吸入氧化铜颗粒就会诱发心脏病,而心脏病发作会瞬间导致人呼吸衰竭。这样的死亡征象和窒息死亡的征象非常相似,稍不注意,或者受到点误导就很容易弄混。”   “是不是就意味着,魏凤死亡的第一现场其实是在房间里?而在她死后,有人伪造了机械性窒息的死亡征象?”我微微皱眉,“谁会这么做?氧化铜颗粒又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小明哥,你知道人造孔雀石的成分吗?”张静喝了一口水,看着我。   5   孔雀石是一种含铜的碳酸盐矿物,产于铜的硫化物矿床氧化带,常与其他含铜矿物共生。由于颜色酷似孔雀羽毛上斑点的绿色而得名,中国古代也称之为“绿青”“石绿”或“青琅玕”,自古便被认为是一种吉物,价值高昂。   碱式碳酸铜[Cu2(OH)2CO3]就是孔雀石的主要成分,人造孔雀石也多以这种成分为主进行合成。   碱式碳酸铜一旦加热就会分解出氧化铜颗粒。   “这些,是在炉子里找到的东西。”张静拿过一支试管,从炉灰里夹起几块残渣,放了进去,又滴入了几滴酒精,用夹子夹着,把试管放到了酒精灯上。   就在我们眼前,那块残渣慢慢变成了红色。   “也是氧化铜?”我一怔,“你的意思是,那块假的孔雀石其实并没有被抢走,而是就在这里?”   “这是最合理的解释,不是吗?”张静放下试管,熄灭了酒精灯,“魏天明发现假孔雀石已经不能帮他带来高额利润,留着也没什么用,就顺手扔进了炉子里。孔雀石遇热分解出了氧化铜颗粒,魏凤不小心吸入了这些颗粒,导致心脏病突发,无法呼吸让她抓破了自己的前胸,就那么死了。”   “为什么?”老罗阴沉着脸,“魏凤都已经死了,魏天明为什么还要来这么一手?”   “这你就得弄明白魏天明想要的是什么。”张静哼了一声,“那个老头子,为了补偿款,都能伪造鉴定书,用用孙女的尸体,也没什么奇怪的。”   “我还是不敢相信。”老罗摇头。   人们常说,生活比小说还要精彩,那是因为每一个作者,纵使洞悉了千般罪恶,却始终怀有一颗良善之心,总不愿相信一个人可以恶到如此程度。   但活生生的人,在面对诱惑的时候,却并没有作者们幻想的那么高尚。   老罗再怎么不肯相信,然而事实就是那么残忍。面对我们提出的证据和质疑,魏天明没有反驳。   “我就是想给孙子留一套房子,没想到却害死了孙女。”魏天明颤巍巍地走到魏凤的遗像前,换上一炷香,叹了口气。   “小凤的弟弟叫小龙,两个人就差了二十分钟。打小,小龙那孩子就调皮,不爱学习,小凤就懂事得多,学习也好。”魏天明干枯的手在魏凤的脸上慢慢摩挲着,“有啥用啊,你学习再好,将来也是嫁出去,给别人生孩子,老魏家,不还是得靠小龙延续香火?”   “所以,你宁可让你孙女跟着你,帮你给你孙子赚套房子?”张静冷笑,“孙子是你的血肉,孙女就不是了?我要是你,就好好培养培养孙女,至少,她知道陪着你,照顾你。”   “养女孩儿不就是给家里赚钱的吗?活着赚聘礼,死了,也不能浪费吧?”魏天明一皱眉,“我培养她?培养到最后,还不是给别人家养?她会给我们老魏家生孩子吗?小龙再怎么不是东西,他将来也是我们老魏家的一家之主!”   “跟你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讲了。”张静无奈地摇头,从包里找出了一张文件,递到了魏天明的面前,“魏天明,现在你因涉嫌诈骗罪,侮辱尸体罪,检察院已经批准了对你的逮捕,请你配合我们的调查。”   L省S市中级人民法院刑事判决书   (2007)S中刑一重字第0005号   公诉机关L省S市人民检察院。   被告人李保全,男,1974年6月20日出生,汉族,捕前住L省S市。因本案于2007年1月5日被刑事拘留,同月10日被依法逮捕。现羁押于S市第二看守所。   辩护人简明,系S市杰明律师事务所律师。   辩护人罗杰,系S市杰明律师事务所律师。   L省S市人民检察院以被告人李保全犯故意杀人罪、抢劫罪,于2007年1月23日以S检刑诉(2007)3号起诉书,向本院提起公诉。本院于2007年4月5日作出(2007)S中刑一初字第11号刑事判决。李保全提出上诉,L省高级人民法院裁定,撤销原判,发回重审。本院依法另行组成合议庭,不公开开庭审理了本案。L省S市人民检察院指派检察员丁敏、王鸿洲出庭支持公诉,被告人李保全及其辩护人简明、罗杰到庭参加诉讼。本案现已审理终结。   本院认为:经庭审举证,质证和认证,公诉机关指控被告人李保全犯故意杀人罪、抢劫罪的客观方面,如犯罪行为、手段、工具缺乏确实充分的证据予以证实,本案尚存在一些无法排除的矛盾和疑点。因此,公诉机关指控被告人李保全犯故意杀人罪、抢劫罪的事实不清,证据不足,指控的事实和罪名不能成立。   根据现有证据,被害人死亡后果无法认定系李保全所为,被害人祖父魏天明有重大作案嫌疑,公诉人可另案起诉。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一百六十二条(三)项、《中华人民共和国民事诉讼法》第六十四条第一款之规定判决如下:   一、撤销本院(2007)S中刑一初字第11号刑事判决。   二、原审被告人李保全无罪。   如不服本判决,可于接到判决书的第二日起十日内,通过本院或者直接向L省高级人民法院提起上诉。书面上诉的,应提交上诉状正本一份、副本六份。   审判长李丽梅   审判员李欣   审判员赵济伟   二〇〇七年五月九日   书记员潘妍   五一长假刚过,迟来的无罪判决书就送到了律所。   拿着这份判决书,老罗竟激动地留下了泪水:“看到了吗?老简,我们赢了,一只脚都踏进鬼门关的人,就这么硬生生被我们拉回来了。”   “也不是第一次了,用不着这么兴奋吧?”我平静地笑了笑。   “你不懂。”老罗一把拉起我,“走,跟哥收代理费去。从今天起,我也能光明正大地跟人说我是罗杰,而不是老罗家那小子了。”   他不由分说地把我塞进了车里,一踩油门,风驰电掣般向开发公司的大厦驶去。   然而,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当我们把车在停车场停好的时候,一股凄凉萧瑟的气氛就不由分说地包围了我们。   开发公司早已人去楼空,玻璃门上被人贴上了讨债的大字报。   “骗子!”“还我血汗钱!”“还我公道!”“欺诈销售!”“害人害己!”   看着这些喷在墙上的字,老罗先是愕然,继而失笑:“至于吗?就一套房子,犯得上用这招躲债吗?”   “王明,你他妈给老子出来!”老罗吼了一嗓子,几步走到门前,抬脚踹到了玻璃门上,“砰”的一声,玻璃门晃了晃。   “王明,是个爷们儿你就出来给我说清楚,老子不差你这套房,但他妈的事儿你得给我说明白。”老罗捡起一块石头,用力砸了上去,“哗啦”一声,玻璃碎了一地。   老罗抬脚就要往里走,我连忙拉住了他。   “算了,老罗。”   “算了?”   老罗猛地回头,我这才发现,他双眼血红,整张脸都扭曲着:“你知不知道这事对我意味着什么?这是我的希望啊,王八蛋就这么毁了我!”   他声嘶力竭地吼道,嗓子都喊破了音,整张脸涨得通红。   我从没见过他如此失态,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险些和一个人撞到一起。   那人伸手扶了一下我的肩膀,让我站稳,便从我的身边走了过去,几步走到了老罗的身前,一把抓住了他的领子,啪啪两声,老罗怔了一下,脸颊迅速肿了起来。   我这才看清,那人竟是张静。   老罗晃了晃,苦着脸:“静啊,我这是怎么了?我怎么这么倒霉?我就想摆脱他们安排的命运,咋就那么难?”他咧开嘴,冲我笑了一下,“对不起啊,老简。”   他抬脚,想走到我这边,身子一晃,仰天栽倒。   “他没事吧?”看着躺在后座,双眼紧闭、牙关紧咬的老罗,我不放心地问道。   “死不了,急火攻心,一口气没上来罢了。”张静耸耸肩,“放心,小明哥,我们俩都死了,他都不带死的。没听说过,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吗?”   “老罗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他就这么想跟家里划清界限?”   “你一定要知道吗?”张静看着我,神情有些纠结。   看着她这副表情,一时间我也有些犹豫,狠了狠心,我还是点了点头。   “我不能说太多。”张静叹了口气,“你相信小骡子是个好人吗?”   “信!”我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你,老罗,是我最信任的两个人。”   “那就好。”张静笑了一下,“这就是他一定要和家里划清界限的原因。”   “可他家里对他……”   “那只不过是父母对孩子罢了。”张静苦笑。   身后的老罗传来了一声呻吟,吐了口浊气。他睁开了眼睛,慢慢坐起身,抬手揉了揉后脑勺。“静啊,你咋来了?”他晃了晃头,问。   “我不来,你就把人这给拆了。”张静不咸不淡地说道,“给你指条路,从姑奶奶我这借钱,在这买套房子。”   “还是算了吧。”老罗看了一眼车窗外,几个义愤填膺的年轻人正砸碎残存的几块玻璃,“开发商都跑了,这项目,肯定要烂尾了。再说,欠你的钱,最后利息比本金都得高。”   “那就不怪我了。”张静耸耸肩,“总之,我已经决定在这买套房子了。”   这丫头说到做到,不到一个月,她就真的在这买了一套二手房。   “开发商都跑了,你买这个烂尾楼,有啥意思?你钱多得没地方花了?”老罗不解。   “你啊,就是政治敏感度太低。”张静剥了瓣橘子,塞进嘴里,“这项目是有政府参与的,开发商跑了,政府最后得接盘,不信咱就等着瞧。”   “照你这么说,政府不都成傻子了?”老罗不屑地撇了撇嘴。   让我们目瞪口呆的是,仅仅半个月后,真的就像张静说的那样,政府宣布接手这个项目。   “怎么样?小骡子,我连婚房都准备好了,也快成高龄产妇了,你连婚房都不用准备,上哪找这好事去?”张静仰着头,不无得意地说道。   只是,那时的我们,谁也没有想到,这套房子最后会落到我的名下。   “小明哥,你可得替我看好这套房子。”就在那一天,在机场,张静亲手把写着我名字的房产证塞进我的手里,“哪一天,我们要是回来了,还得靠那里养老呢。要是我们回不来,”她的神色黯淡了一下,“姑奶奶我这次可能真的不会回来了。小明哥,答应我,除了你,任何人都不能住进那里。”   傻丫头,我才不会住进去呢。那可是你和老罗的新房,除了你们,谁也不能住进去,谁也不能,就是我,也不行。 010 动车惊魂   不幸到了一定的程度,要想制造爱也制造不出来了。   ——亚历山大·克鲁格   1   林菲双手撑住窗户,费力地把窗推开一条缝,12月的冷风吹得她哆嗦了一下。她收回手,拢到嘴边,哈了几口气,双手掌心相对,用力搓了搓,同时转过了身,背对着窗户,看着老罗那间凌乱的办公室。   她双手叉腰,深吸了一口气,用力呼出,发出了拖着长音的“哼”声。   我把盛着温水的水盆放到桌子上,抬手擦了擦额头细密的汗珠,感觉双腿在不受控制地战栗着。   “简大哥,你快歇着吧。”林菲走上前,挽起了袖子。   “不用。”我摇了摇头,把抹布扔进水盆,浸湿,要拿出来的时候,却被林菲一把抢了过去。   “你啊,就别给我添乱了,赶紧老实坐着,看我怎么干就行了。这种活儿哪是你们男人干的啊。”林菲嘟着嘴,不满地说道,“这么大的人了,一点儿都不会照顾自己,你看看你都什么样了!面黄肌瘦,跟难民似的。”   她拧了拧抹布,挤出多余的水分,利落地展开,一边麻利地擦着桌子上的灰,一边不忘数落我。   我确实有点儿累了,胸口又有些隐隐作痛,虽然我就是打了盆水而已,但这个身体,就连这样简单的工作都有点儿吃不消了。   我在沙发上坐下,感到有些微的气喘。额头的汗被冷风一吹,一股冰凉透体而入。   林菲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丢下抹布,费力地把刚刚打开的窗户重新关好,又拿起遥控器,调高了空调的温度,嘟囔道:“别再感冒了,你这身零件,真不知道还有几处是好用的。”   我笑了一下,费力地抬手指了指脑袋。   林菲“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对,也就是那个中央处理器还能凑合着用了,不过其他的零件都不好用,那玩意儿再厉害有啥用?”   她蹲下身,从老罗的办公桌底下拽出一个纸箱,一阵灰随着她的动作腾起。她侧着头,屏着气,一脸的嫌恶,抬手扇了几下:“简大哥,你可真是一点儿都不像处女座,这卫生死角也太多了。”   “有心杀敌,无力回天啊。”我开了个玩笑,却忍不住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一丝空气都无法吸入,一张脸瞬间涨得通红、绛紫,口水不受控制地顺着嘴角淌了下来。   林菲连忙走到我身后,虚握拳,用力敲打着我的后背。过了片刻,我摆了摆手,长出了几口气,接过她递上来的纸巾,胡乱地擦了擦嘴角:“我没事了,让我躺会儿。”   “你这太吓人了,换个胆小的,没准儿死在你前边。”林菲撇了撇嘴,扶着我在沙发上慢慢躺下。   我紧闭着嘴唇,强忍着恶心把嘴里泛着腥甜的液体咽了回去。   一瞬间,我觉得呼吸顺畅了不少。   林菲走回到桌子边,打开了那只纸箱,从里面拿出了两双鞋。   我侧头,默默地看着林菲和那两双鞋。   那是一双黑色的男式皮鞋和一双粉色的女式尖头高跟鞋。“男式皮鞋是41码的,女式高跟鞋是38码,”我默念道,“我穿的是42码的鞋,林菲是36码的脚。”   这两双鞋保养得很好,光可鉴人,但林菲还是用一块干抹布仔仔细细地擦拭了一遍,擦去浮灰,又打开了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两管鞋油,给这两双鞋小心翼翼地上油。   尽管,这两双鞋已经很久没有人穿过了。   上次有人穿上它们还是2013年的事。   其实,对于2009年之后的事,我一直不太愿意去回忆。那是一个临界点,一个我可以承受和我无力承受痛苦的鲜明界限。   我感到胸口的疼又有些加重,抬手揉了揉,痛感似乎减轻了些。   “别上太厚,对鞋不好。”看着林菲挤了三四厘米长的鞋油,我忍不住提醒。   “知道。”林菲白了我一眼。   我笑了一下,说说这事儿吧,快要入土的人了,这些事儿,总要让人知道,才不至于让老罗和静的努力白费。   2013年2月9日,那年的除夕夜。   有一群特殊的人是这样的日子里也不会休息的,他们似乎离我们很远,甚至有时候我们连正眼都懒得看一下。但他们又离我们很近,停工一天,我们的生活都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环卫工人、公交司机、航空空乘、警察、军人以及铁路员工,很多人的除夕夜只能在工作岗位上度过。   晚8点,从G城驶来的D4607次动车组卧铺列车在站台工作人员的引导下缓缓驶入了终点站S市北站。车门打开,一个个身材高挑、样貌靓丽的“动姐”穿着整齐的制服站到了车门边,面带甜蜜的微笑送走这一批旅客,送上铁路部门真诚的祝福:“祝您春节快乐,欢迎下次乘车!”   值班列车长李洁从车头慢慢走向车尾。这是她的工作,每到一站,她都要这样巡视一遍,监督乘务员工作的同时,也会解答一些旅客的疑问,还要不时提醒旅客注意脚下,以免发生危险。这样的工作枯燥,但并不无聊,形形色色的旅客从她的身边走过,每个人的身上都带着一个故事。   李洁喜欢这份工作,因为她喜欢观察、揣摩每个人背后的故事。也许只是转瞬即逝的目光交错,她已经把这个人看了个透彻。   比如刚刚从她身前走过的女孩儿,她拖着一个硕大的旅行箱,背着一个HelloKitty的书包,耳朵里塞着耳机。   “爸爸,我下车了,嗯,待会儿见。对了,我给你和妈妈买了鱿鱼丝,还有你爱抽的烟。”女孩儿兴高采烈地说道,努力超越每一个挡在她身前的人。   这是一个刚刚走上工作岗位的女孩儿,她还没有那么大的能力去买贵重的礼物。但她很孝顺,归心似箭。   再比如那个双手拎着四五个礼品袋的男人。他穿着整齐,神色却有些紧张,亦步亦趋地跟在一个女孩儿的身后。女孩儿走得很欢快,神情急迫,脸上的笑容暴露了她此刻的愉悦。这是一对归家的情侣,男的是趁着春节来拜见未来岳父岳母的。   还有那个刚刚走下7号车厢的人。他穿着一双老式的大头棉鞋,军大衣,背上背着硕大的牛仔色行李包。行李包已经用了很久,拉链都已经坏了,只能用一条丝巾草草捆住。他一头花白的短发,一张古铜色、沟壑纵横的脸,这让李洁轻易判断出,这人是一个在外地务工的农民工。   如果能买到一张普通列车的车票,他绝对不会来坐动车组的卧铺。   他站在车门边,伸了个懒腰,伸手在兜里摸索着,脸上露出了狐疑的神色。   哦,这人还是个老烟民。动车组列车禁止吸烟,十几个小时的旅程,他一定憋得不轻,只是忘了自己把烟和打火机放到了什么地方。   李洁观察着,分析着,走过了7号车厢,快到8号车厢的时候,她忽然停下了脚步,歪着头想了想,眉头微微皱起,似乎她刚刚忽略了什么。   她回过头,又看了一眼7号车厢的车门,脸色微微变了变:“李娜,李娜你在吗?”   她对着对讲机说道,从靠近8号车厢的地方上了车。对讲机里传来嘶嘶的电流声,却没有传来她期盼的回应。   最后一名乘客走下了车厢,看到李洁,他礼貌地向旁边让了让。李洁微微点头,走进了车厢。   一个二十岁出头,穿着白色羽绒服,及膝长靴,梳着披肩发的女孩儿站在卫生间前,一脸的焦虑,不停地拍打着卫生间的门。   李洁认识这个女孩儿。她是这节车厢乘务员李娜的继女,在G市上班,只有过年的时候才会回到父亲的身边,有时候,连过年也不会回来。   “雯雯,你……妈妈呢?”说出那个词,李洁有点不太适应。何雯和李娜只相差了四岁,两个人站在一起,更像姐妹。   “我不知道啊,好像在这里。”何雯神色焦急,“我叫了半天了,一点反应都没有。李姨,你快看看。”   李洁走到洗手间边,眉头微皱,几条乳白色半透明的胶状物将卫生间的门缝填满,是玻璃胶。   什么人会干出这么不道德的事来?   她拿出钥匙,拧开门锁,抓住把手,玻璃胶的存在让她费了点力气才拽开门。门开的刹那,一股浓烟喷涌而出,呛得她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一边抬手捂住口鼻,一边连连后退,动车组的烟感报警系统迅速启动,刺耳的嗡鸣让站台上还未离去的旅客吓了一跳。   李洁和何雯脸色苍白,惊恐地看着浓烟缭绕的洗手间,7号车厢的乘务员李娜靠坐在墙壁上,头侧向了一边,脸色青紫,嘴巴微张,一截舌头伸到了唇外,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   简要案情   2013年2月9日,被害人李娜,动车组乘务员,值车G城至S市北站的D4607次列车,晚8时,车至终点站后,未见其出现。值班列车长李洁询问同车归家的李娜继女何雯,得知李娜可能在洗手间内,但对呼叫无回应,同时发现洗手间门被人用玻璃胶封堵缝隙。李洁用随身钥匙打开门,发现卫生间内布满烟雾,李娜靠坐于卫生间角落,已死亡。   现场勘验情况   2013年2月9日20时30分现场勘验情况:D4607次列车7号车厢靠近8号车厢的洗手间内发现女性尸体一具,呈靠坐状,经辨认,为该次列车7、8号车厢乘务员李娜。   现场有浓重烟味,车顶烟感报警器被玻璃胶包裹,失去作用。卫生间门缝隙被玻璃胶从外侧封死。   现场发现一次性打火机一个,空香烟盒一枚,红梅牌,烟蒂8枚,上有指纹、唾液等残留,具鉴定价值。   现场发现嫌疑人足迹数枚,因承载客体不理想,不具备鉴定价值。   尸体检验情况   女性,24岁,尸长167厘米,尸重45千克,无生育史,遇害时着动车组乘务员制服。   尸体手腕有明显约束伤,推测遇害前曾被人捆绑,束缚工具疑似丝巾类。无外伤。无性侵痕迹。查有哮喘病史。   死亡原因   推断浓烟引发被害人哮喘病发作,未得到及时救治死亡。   死亡时间   被害人继女何雯回忆,7时30分,列车过上一站D市南站后,被害人李娜称有些累,要休息一下,要何雯在列车到S市北站前十分钟叫她。7时35分,李娜回到列车员休息席,7时50分,何雯前往列车员休息席寻找,未见李娜。结合被害人胃内容物消化情况,推断死亡时间为当日晚7时40分至7时50分之间。   物证分析   一次性打火机(1号物证)上提取到拇指、食指、中指及无名指指纹;香烟盒(2号物证)上提取到指纹;烟蒂(3号物证)上提取到嫌疑人唾液,已经进行DNA图谱测绘。   相关人询问情况1   李洁,D4607次列车值班列车长,晚7时28分,列车经停D市南站,被害人曾正常值车。晚8时,列车抵达终点站S市北站,被害人未出现,询问与被害人同车的何雯得知,被害人可能将自己反锁于卫生间内。李洁打开卫生间门,发现异常。   何雯,被害人继女,与继母同车抵达S市,欲至其生父家过春节。晚7时30分,列车驶离D市南站,被害人曾对何雯交代身体不舒服,要休息一下,让何雯在列车抵达终点站前提醒她,便回到乘务员席位休息;晚7时50分,何雯抵达乘务员休息席,未见被害人;晚8时,列车进站,被害人未出现,何雯发现卫生间门紧闭,提示灯显示有人使用,上前叫门,未见回应;晚8时05分,列车长李洁抵达车厢,询问后打开卫生间门,发现被害人。   犯罪嫌疑人刻画   犯罪嫌疑人在现场留下大量物证,说明其不具备基本的反侦查经验;犯罪嫌疑人对被害人李娜进行了约束,未进行其他伤害,其动机不像是故意谋杀。结合其对烟感报警器进行了破坏,很有可能犯罪嫌疑人利用卫生间吸烟时被被害人发现,害怕处罚,嫌疑人将被害人囚禁于洗手间内,意外诱发了被害人哮喘病致其死亡。   嫌疑人使用玻璃胶破坏烟感报警器,封锁卫生间车门,有一定技术水平,推断是拥有相关职业技能的务工人员,且是老烟民。   嫌疑人所用工具非列车上的常备物资,应是其随身携带。   综上,嫌疑人应是携带有玻璃胶及胶枪的务工人员,穿着邋遢,可能携带有大量行李。   调查进展1   被害人负责7、8号车厢的运营管理,D4607次列车7号车厢为软卧车厢,设10个包厢40个铺位,当日满员运行;8号车厢为餐车席,除途中提供餐饮外,未载客运行。   其中7号车厢8号包间32号铺位乘客有重大作案嫌疑。   该铺位乘客黄德军,五十四岁,原籍H市,G城务工农民工,其指纹与遗留在物证上的指纹可进行同一认定;DNA与遗留在物证上的DNA匹配。   在黄德军行李内发现丝巾一条,疑为束缚工具;经黄德军辨认,一次性打火机及红梅牌香烟均是其所有。   同时,在黄德军的腰间发现其捆绑有矿泉水瓶两只,内含刺激性气味液体,可燃,经鉴定为汽油。   2   你们肯定知道,这个黄德军是无罪的,要不然我写的这个东西就名不副实了。这是读故事的好处,从结构上就能判断出第一个出现的嫌疑人是不是真正的凶手。但是作为参与者的我们,在那个时候可是不知道这些的,接受这个案子的委托后,我们只能按部就班地展开调查。   然而警方的调查结论让我对这个案子并不抱有太大的希望,而且,那个时候,我对任何案子都提不起兴致来。   《2012》是一部世界末日的灾难片,异常的太阳活动让地幔发生异变,地壳结构剧烈变化,火山喷发,浓烟遮日,洪水肆虐,人类文明、地表生态面临着消亡的境况,四艘仅能容纳几万人的方舟成了人们最后的希望……   世界末日没来,我们的末日却不期而至。   2013年1月初,老罗的家里突然毫无预兆地要求进行股权变更,将名下全部股份无偿转让到我的名下,并趁我出差的时候,盗取了我的公章、法人章,完成了股权转让手续。当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我已经成了律所唯一的股东。   这也意味着老罗和他家里不会再参与律所的经营管理。   “对不起,我有必须这样做的理由。”面对我的质问,老罗只是苦笑,并没有正面回答。   也是从那一天起,他再也没有离开过律所,吃住都在办公室,但是他的那堆玩具却再没见他玩过。他开始变得沉默寡言,整日忧心忡忡,烟不离手。   与此同时,张静突然搬进了律所,吃住同样都在办公室里,甚至和厅里请了长假。对律所的业务,她不闻不问,但除了上厕所,她几乎不离老罗的身边。就算上厕所,如果老罗一分钟内没出来,她就会上前叫门,如果老罗没有回应,她的架势,随时准备破门而入。   她甚至收缴了老罗的车钥匙,禁止他再开车。   我就是再笨也知道,老罗的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们是不是兄弟?”一个月后,我再也无法忍受老罗的沉默,站在老罗面前,我双手撑在墙上,挡住了他离开的路,凝重地看着他,“有什么事不能和我说?”   “有些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老罗伛偻着身子,苦笑了一下,浑身无力地靠在墙上。   短短一个月,他的脸颊明显瘦削了下来,眼窝深陷,双眼布满了血丝,凌乱的胡楂和凌乱的头发让他看起来憔悴不堪。   他身上的衣服不知几天没有换过,原本洁白的衣领此时布满了污渍,浑身散发着一股混合着烟味和汗臭的呛人味道。   他抽出一支烟,点燃,这是他在四个小时内的第三包烟。他的另一只手里还夹着一支刚抽了不到三分之一的烟。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别他妈抽了!”我一把抢下他的烟,拽着他的领子,把他拉到了洗手间的镜子前,“你到底怎么了?你看看你现在还有个人样吗?”   “小明哥,”张静上前了几步,抿了抿嘴唇,“有些事,你不知道的好。”   “凭什么?!”怒火淹没了我,我无法遏制地嘶吼道,“我们是最好的兄弟,我们一手开创了这个局面,我最困难的时候你们搀着我走过来。眼看着我们一天比一天更好,这王八蛋说撤就撤了,你问问他什么意思!到摘果子的日子滚蛋了,好东西都给我了?不要了?拿我当他妈的什么人?乞丐?小丑?没人帮我就活不了了?我他妈的就那么让你们瞧不起?”   我声嘶力竭的吼声让张静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踉跄的她差点儿摔倒,扶着墙壁才让自己站稳。   “对不起啊。”我咧嘴笑了一下,抬手抹了一把脸,擦掉眼泪,把抢来的那根烟塞进嘴里,伸手从老罗的口袋里抢过了火机,点燃,吸了一口,辛辣的烟味呛得我剧烈地咳嗽了起来,涕泪横流。   “我们是兄弟啊,我们一起走了这么多年,一直都是你们帮我,不管我干什么,你们都没反对过。我知道,”我靠着墙,在老罗的身边坐下,“就这个律所,名义上是我的,可是没有你们,这个律所什么都不是,我简明现在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混日子。现在老罗出了事,你们却瞒着我,还想着一脚把我踢开,你们他妈的还是人吗?啊?!我想帮兄弟做点事,就那么难吗?”   “小明哥,”张静在我面前蹲下,递给我一张面巾纸,叹了口气,“你帮不了,就连我也帮不了。我们能做的,就是陪着小骡子,别让他干傻事。”   “让我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总行吧?啊?兄弟之间有什么可隐瞒的?有什么困难是大家齐心协力过不去的?”   “小明哥……”张静看了一眼双手撑在洗手台上,对着镜子低着头的老罗,欲言又止。   “告诉他吧,瞒不住的。”老罗苦笑了一下,嘶哑着说道。   “那,好吧。”张静叹了口气。   就在老罗的家里完成股权转让的一周后,2013年1月15日,一队警察突然闯入了老罗的家中,对他的父亲进行了秘密抓捕,罪名是涉嫌黑社会组织犯罪。1月20日,检察院正式签发了批捕令。而在此前的2012年12月20日,罗副检察长突然被停职接受组织调查,理由是涉嫌渎职。12月30日,检察院做出不起诉决定,但停止罗副检察长一切工作职务。   短短一个月不到的时间,风光一时的罗家五虎抓的抓,逃的逃,分崩离析,所有财产被冻结。   而所有的这一切,我竟然毫不知情。   我仰着头,怔怔地看着老罗,万万没想到,他竟然是出身于这样一个家庭。难怪,他那么抗拒和家里的往来,难怪,他绝口不提自己的身世。   这一刻,发生在他身上所有无法解释的事情全都能解释得清了。他为什么认识那么多的地痞流氓,为什么那些人见到他都是一脸的谄媚;为什么他会被过继给罗副检察长,那是他的生父早就给他设计好的生路。只是可惜,罗副检察长连保住自己都那么难。   “你们瞒得我好苦。”我冷笑一声,沉下脸,“你做过吗?”   “你觉得呢?”老罗笑了一下。   “小明哥,小骡子他……”   “你做过吗?”我打断了张静的话,厉声道。   “很小的时候,少不更事。”老罗叹了口气,咬了咬牙,“算了,我还是走吧。”   “你往哪儿走?!”我蹒跚着爬起来,抓着老罗的领子,低头俯视着他。   “这是最好的办法,不是吗?”老罗没有挣扎,他声音沙哑,语调平静,每一个字却都像一把刀,狠狠地插在我的心上,“真相总是很残忍的,所以我早说过,不要问,不要知道,只要按我说的去做去接受就好。你知道我不会害你,这就足够了。我花了那么多的心思和精力才让你走出自卑,才让你有了今天,我不想让你再回去。终有一天你会知道,我今天所做的一切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他仰起头,嘴角微微挑起,挑衅似的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离开是最好的选择。我留下,只会给律所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你知道我惹过的都是什么人。”   “放你妈的屁!”我恶狠狠地骂道,“你罗杰是什么人,这么多年我看得清楚,你不过是想做个好人。我不管股权是谁的,这个律所是你的,这里的一切你都可以随便调用。我今天把话放到这,你小子要是再敢瞒我什么事,再打算自己解决那些麻烦,敢做傻事,我他妈的第一个撂挑子不干。就算你死了,我也把你挫骨扬灰!叔叔的案子,老子免费接,拼了这条命,也要救他出来。”   老罗的身子僵了一下,手慢慢抬起,忽然用力抱住了我,身子微微战栗。独自承受着莫大压力的他在这一刻终于彻底释放了出来。   “王八蛋,我怎么认识了你这么一个兄弟!”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小明哥,你放心,还有我呢,别忘了小骡子还有一年的薪水在我那存着呢,至少,暂时死不了。”张静强颜欢笑,拨弄了一下右脸颊的刘海儿,“小明哥你现在应该操心的是我们俩的婚礼,你得赶快去订酒店了。”   我讶异地看了一眼张静:“可以,你说个日子,订不到酒店,咱们就自己开个酒店。”   “越快越好!”张静说。   “不行!”老罗突然站直了身子,看着张静,“我不会和你结婚,以前不行,现在更不行,会毁了你的。”   “没有你说话的份。”张静吼了一声,“干完眼前的正事,咱们就结婚,老娘房子都准备好了,你敢不从,老娘就狗皮膏药一样黏着你。”   她轻叹了一口气:“我始终相信,法律是公正的,它只会判罚有罪的人有罪,无罪的人并不会因此受到牵连。错的是伯父伯母,我们要做的就是尽可能让他们少受痛苦,尽可能去弥补他们犯下的过错,这是作为子女的孝道。”   “但我们没有理由因他们的过错而接受惩罚。”张静的脸变得凝重,“超脱于法律之外,将任何惩罚,哪怕仅仅是敌视和侮辱加诸无辜的人身上,都是不道德的。我们的婚事,不仅仅是我的执念,更是要告诉所有人,一个人犯了罪,不代表他的家人也必然就是罪犯,不代表他的家人就要被歧视,他的家人有在这个社会正常生活的权利。你还有比我更合适的人选?”张静玩味地笑了一下,递给我一个档案袋,“小明哥,你接下来要做的,是这个案子。”   我下意识地接住,看了一眼封皮,看着张静,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要接罗叔的案子。”   “我们没机会。”张静摇头,“那个案子唯一的希望,就是小骡子多弄点钱,补上亏空。你们还不明白,伯父之所以把所有的股份转让给你,就是想给小骡子留最后一条路。你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多接案子,多挣钱,多替伯父补偿那些受害人,争取宽大处理。”   相关人询问情况2   D4607次列车长李洁回忆,2月7日,黄德军曾与李娜发生争吵,当天黄德军无票进站,试图进入被害人李娜值班的车厢,被李娜制止,黄德军曾跪地哀求,李娜不为所动;2月9日,黄德军持票上车。   车到终点站的时候,李洁曾和黄德军在站台上擦肩而过。那时候,他一点也不像一个刚刚杀过人的人,只顾着满足自己的烟瘾。   黄德军供述,2月8日,其独子要定亲,他必须赶回,但他未能买到2月7日的车票,混进站台后,尝试无票乘车,被乘务员制止,致使其未能及时归家,独子亲事告吹,独子辱骂他“老不死的,别回来了”;2月9日,他从黄牛手中购得动车组卧铺票一张,乘车归家。   黄德军工友李良玉回忆,2月7日,黄德军未能顺利归家后,回到工人宿舍,曾说对这个社会很失望。他们辛辛苦苦建好的铁路,自己却无权享受,有钱的有权的都该死,狗仗人势的人更该死。   黄德军供述,自己绝没有杀人,封堵卫生间烟感报警器是因为他是老烟民,十几个小时不吸烟相当于要了他的命。他知道动车组的规矩,因此用玻璃胶破坏烟感报警器,隔一段时间就进卫生间过过烟瘾。除在上车时与被害人有过接触外,全程未与被害人有过交流,更未曾绑架被害人。   调查进展2   黄德军家位于S市北460公里的H市,但其使用的车票是G城至S市的车票,并非其本人购买,S市至H市的车票为其本人购买,有极大可能是策划好的作案。   黄德军所携带的物品中发现汽油两瓶,其辩解是家用。经查,其家中有摩托车一辆,但两矿泉水瓶的汽油并无实际帮助。综合其工友的回忆,此前与被害人的纠纷,以及其所携带的方式是将汽油瓶捆绑于腰间逃避安检,有充分理由怀疑黄德军有报复社会的动机。   黄德军坚称未曾杀害被害人,但其封堵烟感报警器后又用玻璃胶封堵了卫生间门,有意将被害人置于危险境地,其辩解不能成立。   黄德军杀人后,并未有任何愧疚,反而异常冷静,疑似反社会人格,潜在危险极大。   黄德军故意杀人、以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动机充分,事实清楚,证据确凿。   3   “打起精神来,现在你们家只能靠你了。”   第二看守所门前,张静忽然对着老罗的后背重重地砸了一拳,老罗趔趄了一下,险些摔倒。   “弯腰驼背的,像什么样?”张静板着脸,呵斥道。   老罗回头,咧嘴扯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嗯”了一声,深吸了一口气,挺直了腰板,可没过几秒钟,便又渐渐塌了下去。   张静看了我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走吧。”我走上前,用力拍了拍老罗的肩膀,先走进了看守所。   黄德军在我们的对面坐着,脸上毫无表情。他看向我们,但仔细看过去就会发现,他眼神涣散,目光并没有焦点。   “问啊。”张静用肩膀撞了一下低着头的老罗,低声道。   “什么?”老罗受惊般抬起头,一脸的茫然。   他看了看对面木然坐着的黄德军,拍了拍额头,似乎终于想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他双手抹了一把脸,连续做了几次深呼吸,才问道:“黄德军?我叫罗杰,是你的委托辩护人,现在有几个问题,需要你如实回答我。2月9日晚7点40分到晚7点50分这段时间,你在什么地方?”   “我在车厢里,睡着了。”   “有人能给你证明吗?”老罗埋头在笔记本上记录着,头也不抬地问。   “我不知道,我醒的时候,他们都走了。”   “2月7号,你和被害人李娜发生过冲突,对吗?”   “对,她不让我上车,我着急回家,就吵了起来。”   “你恨她,对吗?你说过要杀了她。”   “对,我恨她,她该死,因为她,我儿子三十多了还打光棍。”   我忽然觉得有点不太对劲。黄德军在回答这些问题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他的声调也是一平到底,没有任何抑扬顿挫。甚至,在说到“恨”这件事的时候,也像在说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我感受不到他有任何情绪上的波动。   毫无生气,坐以待毙。我明白了,眼前的他就是这样一副等死的状态。   “所以,你杀了她?”老罗抬头,看着黄德军,“你是怎么做的?”   “你真的杀了李娜吗?”不等黄德军回答,我就插话问道。   “我……”黄德军的嘴唇动了动,眼睛里多了些异样的神采,那是哀求和期盼。   “作为你的辩护人,我有义务提醒你,在法庭判决前,任何人不得说你是凶手。法庭判决依据的是已查明的事实,并不会将一个有罪的人说成是无罪的,同样,也不会把一个无罪的人说成是有罪的。正义可能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而我们的工作就是协助法庭查明事实。所以,”我深吸了一口气,“真的是你杀了李娜吗?”   “没有,我没有!”黄德军突然咧开嘴,豆大的泪珠滚滚而落,他抬手捂住脸,大哭出声,“我没杀过任何人。”含混不清的声音从他的指缝间传了出来。   “所以,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等黄德军的情绪平静了下来,我问道,“卫生间里发现了大量带有你的指纹和唾液的烟蒂,还有打火机,红梅香烟盒。”   “我不敢睡觉。”黄德军一手捂着嘴,抽咽了一下,才说,“我呼噜声太响,他们肯定不愿意。和我这样的人一个车厢,他们就挺不乐意了,要是我再吵到他们,他们肯定要找列车员的麻烦。那不是她的毛病,都怪我。”   他深吸了一口气:“可是我太困了,没办法,实在熬不住的时候,我就躲到厕所去抽支烟,解解乏。”   我怔怔地看着黄德军。是经受过怎样的轻视和白眼,才会让他有这样的自卑感,就连正常花钱坐车都要担心会不会给别人带来麻烦?   “卫生间的烟感报警器,是你破坏的?”我百味杂陈地叹了口气,问。   黄德军点头:“我听人说,要是那个东西报警,火车会紧急停车,会惹大麻烦的,就用玻璃胶给封上了。”   “你一共抽了多少支烟?平均多久抽一支?”   “大概八九根吧,记不太清了,最后一次去抽烟的时候,好像还剩下小半盒。”黄德军想了一下,说,“不敢多抽,怕被人发现,大概一两个小时一根吧。”   “你最后一次抽烟是什么时候?”   “7点左右吧。”黄德军向后靠坐在椅子里,“我算了一下,一根烟,差不多得一个小时,烟才能全散尽。8点左右车就到站了,这中间再抽烟,就给人惹麻烦了。”   “最后一次抽完烟,你干什么了?”   “忍不住睡着了。”黄德军无奈地笑了一下,“太累了,快到站的时候才醒,我那节车厢的人都走了。”   “那大概是什么时候?”   “7点50多,快8点了吧。实在记不清了,就记得快到站了,外面灯光很亮。”黄德军苦笑。   我看了一眼张静,她不易察觉地摇了摇头。我明白,她的意思是说,即便黄德军说的都是真的,但我们并没有证据能够证明这些。   而这些证据,恰恰又是最难找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两个月,原本就是萍水相逢的一群人,会记得在那个万家团圆的夜晚,身边的人都做过些什么吗?   “不管他们记不记得,这是我们唯一的希望。”张静侧头看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景物,一手拢起了额前的刘海儿,怔了一下,快速地放下手,小心地整理了一下头发,将右半边脸遮挡得严严实实,“黄德军当时在8号卧铺包间,能观察到他活动的除了他自己包间里的人,就是9、10号卧铺包间的人,一共11个,我已经联系上了。到那边之后,不管用什么办法,都要让他们想起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还有12个小时,先睡一会儿吧。”我看了一眼表,替睡在下铺的老罗盖好被子,向张静说道。   张静“嗯”了一声,脱掉粉色的尖头高跟鞋,却并没有躺下,而是靠在窗边,双膝蜷缩在胸前:“小明哥,你说,我们能赢吗?小骡子……”   我突然觉得很憋闷,站起身,走到老罗身边,从他的口袋里翻出了烟和打火机,却郁闷地想起,动车组禁止吸烟。   “我出去走走。”我说着,拉开了卧铺包间的门,停了一下,回过头,看着张静,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们一定能赢!老罗一定不会有事!”   张静抬起头,怔怔地看着我,莞尔一笑:“我睡了。”   她说着,钻进了被子里,侧过身,面向着墙,小心地不让右侧的脸颊露出来,闭上了眼睛。   胸口突然无比的疼,待在这个地方,让我连喘口气都无比费劲,我关上包间门,逃一般的跑到了车厢的连接处,双手撑着车门,剧烈地喘息着。   能赢吗?   这是我们离开看守所的时候我就在想的问题。   我可以质疑黄德军之所以选择乘车抵达S市,是因为他没能买到直达H市的车票,他已经买好了S市至H市的车票,就在当天夜里的9点钟;我可以质疑发现被害人时卫生间门处于反锁状态,被害人的钥匙并没有遗失,黄德军不具备反锁车门的能力;我可以质疑黄德军既然已经准备要杀人,为什么不清理自己留下的痕迹,反而留下了诸多证据指向他就是凶手;我可以质疑凶手杀人利用的就是被害人患有哮喘病这一点。黄德军初次与李娜相识是在2月7日,公诉人指控他在2月9日杀害了被害人,短短两天时间里,他不可能将被害人患有哮喘病这种事调查得如此清楚,他最多是过失致人死亡。   但我怎么解释他携带汽油乘车?他曾经对工友说过的那些话足以证实他有报复社会的想法。   我更知道,对于我的疑问,公诉人有充足的理由在等着我。黄德军既然愿意花高价买到S市的黄牛票,为什么不直接买到H市的黄牛票?他之所以要乘坐这趟列车,就是要报复被害人李娜,两趟列车之间相隔只有一个小时,黄德军早已算好了时间;黄德军务工的地方就在铁路,作为铁路的建筑者,他有太多的机会拿到钥匙;李娜患有哮喘病并不是秘密,她甚至随身携带着治疗哮喘病的急救药,但现在药物丢失,有充足理由可以怀疑,黄德军在执行计划的时候发现了这一点,临时改变了计划。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什么被害人李娜有被束缚的痕迹,被发现时却不见束缚工具。   黄德军原本是打算困住李娜,利用汽油制造更大混乱,但发现可以利用李娜患有哮喘病杀人之后,他便放弃了。   至于那些烟蒂、烟盒和打火机留在现场,可以解释为他在布置好现场后才发现李娜患有哮喘病,此时撤走这些工具,谋杀李娜的计划就会失败,只能冒险留下。   一个小时后,他就会乘上S市往H市的高铁,他乘坐D4607用的车票并不是他本人,警察怎么会找到他?   要不是李洁曾和他擦身而过,对他印象深刻,也许此时的他早就在家里逍遥快活了。   我双手握拳,狠狠地砸在车门上,能赢吗?能赢吗?能赢吗?   “那位同志,”身后传来了一个严厉的声音,我回头,就看到列车员冷着脸,看着我,“请不要倚靠车门,以免发生危险!列车马上就要进站,停车时间一分钟,如果您不下车的话,麻烦您回到铺位,不要影响其他旅客。”   4   证人证言   证人:李××,男,汉族,1970年3月12日生,G市大学教师,住G市宽城区甘家口6号楼302号。身份证号:××××××19700312××××   联系方式:139010×××××   证言内容:   2013年2月9日,我乘坐D4607次列车归家探亲,坐7号车厢8号包间29号铺。黄德军与我同包间,坐32号铺。自上车始,大约每隔两小时,他离开包间一次,一共出去了六七次,他说去洗手间,不过每次回来后,他身上都有烟味儿,我怀疑他去吸烟了。   晚上7点40左右,我收拾行李准备下车,黄德军那时候靠着窗睡着了,大概7点45左右,我到门边等候下车。   7点半到8点这段期间,我没有印象他曾离开过包间。   证人:(签名)   2013年4月10日   证人证言   证人:张××,女,汉族,1988年6月24日生,G市中医院护士,住G市中医院宿舍。身份证号:××××××19880624××××   联系方式:159040×××××   证言内容:   2013年2月9日,我乘坐D4607次列车归家探亲,坐7号车厢9号包间36号铺。黄德军在隔壁的8号包间。   对不寻常的人,我有看表观察的习惯,开车后大概每隔两个小时,黄德军就离开包间,去洗手间一趟。每次去的时候都很急迫,回来的时候一脸舒爽,我觉得他可能肾不太好。   我在D市南站下的车,7点半之后的事我不太清楚,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6点50左右,他去了一趟洗手间。   证人:(签名)   2013年4月10日   证人证言   证人:李××,女,汉族,1985年7月27日生,G市旅行社导游,住G市南城区南城街道6号楼502号。身份证号:××××××19850727××××   联系方式:137059×××××   证言内容:   2013年2月9日,我带团乘坐D4607次列车,坐7号车厢10号包间40号铺。   黄德军去了几次卫生间记不太清了,反正挺频繁的。我见到他在卫生间抽烟,提醒他这样会挨罚,他说烟感报警器就是个摆设,烟雾不太浓就没事,他还问我抽不抽烟,烟头丢到马桶里能冲走。   我记得是红梅牌的烟,刚拆开,大概就抽了一两支的样儿。   我最后一次见他去洗手间是晚上6点多,不到7点,他跟我说是最后一根,又问我要不要来一支,当时那包烟还剩半包左右。   7点半之后,我要组织游客准备下车,没太注意,不过印象里7点半之后他没去过洗手间。   证人:(签名)   2013年4月10日   证人证言   证人:何雯,女,汉族,1988年5月15日生,G市某广告公司职员,住G市瑶海区瑶海街道4号楼301号。身份证号:××××××19880515××××   联系方式:135019×××××   证言内容:   李娜是我继母,两年前我父亲和母亲离婚,娶了李娜。我和我妈一起生活。   她和我关系还算可以,年龄比较相近,对我也还算不错,不过我不太愿意和他们住在一起,毕竟我父亲抛弃了我妈妈嘛,虽然他一直挺宠我的。   我在这边的工作住处都是我继母帮我联系的,哦,这房子,是她跟我父亲结婚前买的,现在也留给我了。有时候她值车到这边,也会过来帮我收拾收拾,不过那得趁我妈不在的时候。   她们俩不怎么愿意见面,挺尴尬的。   我一般一年回家一次,就是过年的时候,就算不去看我爸爸,也还有爷爷奶奶要去看。每次回去,都是我小妈帮我买票,都是安排在她那节车厢,她说这样我们能聊聊天,增进一下感情。   我觉得,黄德军一定是凶手,那天小妈一看见他,就说太吓人了。我不明白啥意思,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小妈前两天拒绝他无票乘车,听说他还给我小妈下跪来着。   我觉得这没什么吧?我小妈也有工作职责啊。   我注意观察了一下,每次黄德军路过我小妈面前的时候,都像要吃了她一样。   我没亲眼看到他杀人,7点半的时候,小妈说去休息一下,让我到站前叫她,7点50左右,我去列车员休息席找她,没找到。不过,7点40多的时候,我看到黄德军手里拿着胶枪回了铺位。   证人:(签名)   2013年4月10日   ……   我咬了一口已经冰凉的汉堡,就着加了冰块的可乐咽进肚子里,忍不住龇牙咧嘴一番,看过这几个目击者提供的证词,愁眉不展。   尽管措辞用语不同,但他们表达的意思却基本一样。D4607次列车从G市开出后,每隔两个小时,黄德军就会去洗手间抽一支烟。最后一次见他去抽烟是晚上差一点儿到7点的时候,7点半之后,没有人注意到他再去洗手间。   但没有人注意不代表他没有去,更不代表他没有趁机杀人。   李姓导游第一次见到黄德军去抽烟,他打开的是一包新的红梅牌香烟,大概只抽了两支。从G市到S市北站,D4607次列车共耗时14小时32分,也就是说,黄德军大概一共吸了七八支烟,那包烟剩10支左右。警方在现场发现的烟蒂数量是8枚,两支烟的数量误差可以忽略不计,似乎更能证明,在最后一刻,为了让烟雾充盈卫生间,诱发李娜的哮喘发作,黄德军一口气将剩余的烟全部点燃。   尤其何雯的证言,更证明黄德军有可能利用玻璃胶封堵了卫生间的门,结合黄德军承认自己用玻璃胶破坏了卫生间的烟感报警器,这个推论合情合理。   “怎么样?能有帮助吗?”张静从洗手间里出来,甩着手上的水珠,在我面前坐下。   我摇了摇头,抓过烟盒,抽出一支:“无法证明黄德军没有作案,相反能够推论凶手就是他。”   “证明一个人无罪可比证明一个人有罪难多了。”张静笑了一下,“怪不得大家盯住一个嫌疑人就玩了命地去找他作案的证据,从来不想去找找他没有作案的证据。”   “对不起,先生,餐厅内禁止吸烟。”服务生走到我身边,提醒道。   我站起身,走向门边,迎着风,按了几下打火机。湿热的天气让打火机也不太适应,几次之后,才成功点燃了烟。我深吸了一口,让烟在肺叶里弥漫,头晕乎乎的,思维似乎也活跃了起来,好像我们应该换一个角度来考虑这个问题,可到底应该是哪个角度呢?   “小明哥,你要吃点什么吗?”张静喊道。   “不了,你给老罗带点吧。”我回头,“对了,老罗怎么样了?把他一个人留在酒店,不会出事吧?”   “你放心,他出不了事。”张静对服务员说了几句,掏出钱包,数出几张票子,付了钱,才应道,“我走的时候,他还在睡呢。这小王八蛋,”她忽然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咱们俩在这儿跑前跑后累个半死,他倒是逍遥快活,等这事完了,看我怎么收拾他。”   “算了吧。”我食指轻巧地一弹,把烟蒂弹向了车水马龙的大路,一辆车飞驰而过,将烟蒂卷入了车底,“他能睡得着也好,至少不用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这也是人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   “他那就是在逃避。”张静接过服务员送上来的打包好的食物和发票,走到我身边,“逃避总不是办法,他必须得学会面对。这个不给你,回去走账用,你们,能省一分是一分吧。”   “给他点时间,这一次,发生在他身上的变故太大了。”我接过食品袋和发票,“我爸爸走的时候,我跟自己说,简明啊,你能做的都做了,你给他用了最好的药,用光了最后一分存款,你做的够多了,可你斗不过病魔。我觉得这样我能舒服点,你猜怎么着?”我看着身边行色匆匆的行人,叹了口气,“我还是过不了我自己这关,我还是会想,我陪他的时间太少了,年轻的时候,实在太不懂事了,要是我早点帮他分担家庭的压力,他也不会得那种病。”   “对老罗来说,这个坎儿没那么容易过去。就算我们打赢了官司,赚了足够的钱,给受害人足够的赔偿,老罗也还会觉得,要是他能早点劝服他爸,结果肯定会不一样。”   海天宾馆,2406房,全宾馆唯一一间没有窗的房间。   我站在门前,抬手刚要敲门,张静阻止了我:“没用,他醒了也开不开门。”   她从包里翻出钥匙,而不是房卡,插进了锁孔,扭了几下,打开门:“你也知道,小骡子,我就怕他想不开。”   “我要真想不开,你觉得堵上我跳楼的路我就没辙了?”昏暗的房间里传来了一个沙哑、讥讽的声音。   我和张静循着这个声音看过去,房间里没有开灯,没有窗,阳光也无法透射进来,昏暗的光线让我们一时找不到声音从何而来。   咔哒一声,黑暗里闪过了一团火光,大约两秒钟之后,火光熄灭,一点星火开始在黑暗里时明时暗,一股浓重的烟味扑面而来。   老罗就坐在床边的椅子里,弯着腰,双肘撑在腿上,抽着烟,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们:“撞墙,上吊,溺水,在这个破屋子里,我有一百种方法弄死自己。”   “你选了最痛苦的一种。”张静进屋,开灯,打开洗手间的排风扇,随着一阵嗡嗡声,房间里的空气顿时清新了不少,“抽烟抽到尼古丁中毒而死,你也是真有创新意识。”   “怎么样?有什么发现吗?”老罗没应话,看着我,目光里充满了期盼。   张静走进卫生间,拿出一条浴巾丢给老罗:“去洗个澡,你都臭了。其他的事,等你洗完澡再说。”   老罗把吸了半截的烟在烟灰缸里按灭,抓着浴巾站起身,有些摇摇欲坠。他用力晃了晃头,一屁股坐回到椅子里:“不行,先给我点吃的,昨天晚上到现在,一口都没吃呢。”   “知道要吃的了,看来你恢复得不错。”张静把从餐厅打包回来的食物丢给老罗,看着他狼吞虎咽。不到五分钟,老罗就消灭了两人份的饭,满足地打了个饱嗝,走进了洗手间。   卫生间里传来了哗哗的水声,张静却沉下了脸,满面愁容:“怎么办?”   “实话实说吧。”我叹了口气,“不是所有的案子都能打赢,要是那样,我们就不是律师,而是仲裁者了。”   “话是那么说,可是小骡子……”张静摇了摇头。   “我想过了,我们一直忽略了一个人。”五分钟后,老罗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走出洗手间,就说道,“除了黄德军,还有一个人是最值得怀疑的。”   “谁?”我和张静同时看向了他。   老罗抓起茶几上的烟,点了一支,深吸了一口,吐了个烟圈,才说道:“何雯!”   5   “你怎么会想到她?”我和张静愕然地看着他,瞪大了眼睛。   “首先,我们都相信黄德军没有杀人,对吧?”老罗看着我们,见我和张静都是一脸不太确定的神情,他的表情有些僵硬,强笑了一下,“我们就以这个推断为前提吧。”   “何雯应该算是第一个发现李娜出事的。”老罗喝了口水,“按照惯例,她应该是第一个被怀疑并排查掉的对象。但是,何雯与李娜是继女和继母的关系,关系说不上好,但也说不上到杀人的地步。李娜做她的继母已经两年多了,杀人没必要等到现在。所以警方对她的调查就没那么细致了。”   “但是,”老罗顿了一下,“有一个细节,我们不能忽略,李娜死在洗手间里,没有被束缚,她有可能逃脱。死因是浓烟诱发哮喘病发作,这说明什么?”   老罗神秘地看着我们,等了一下,才说:“凶手知道被害人有哮喘病。全车那么多人,你们不觉得何雯是最值得怀疑的吗?”   “她哪来的作案工具?玻璃胶、胶枪,全车人只有黄德军有,现场8枚烟蒂,上面提取到的都是黄德军的指纹、唾液,这个你又怎么解释?”我反驳道。   “何雯在10号包厢,没错吧?是最靠近洗手间的位置。”老罗翻出一个笔记本,翻开到其中的一页,我惊讶地发现,那上面仔仔细细地画着车厢的平面图,“你们出去的时候我画的。”他笑了一下,指了指10号包厢的位置,“你们注意这里,我打了几个电话,问了同包厢的几个人,一路上,何雯都没怎么休息,大部分时间都在和李娜聊天,她们聊天的地方,是10号包厢门前的座椅。”   “啊!”张静突然叫了一声,手忙脚乱地从证人证言里翻出了何雯的那份,“小明哥,你看,何雯说,每次黄德军看到李娜的时候,目光中都充满了仇恨。如果何雯和李娜是在包厢里,她们不可能看到黄德军……”说到这里,张静停了一下,脸色惨白,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小明哥,如果她都看到了黄德军去洗手间抽烟,李娜可能看不到吗?”   “如果李娜看到了,她一定会制止黄德军的这种行为。”我咽了口唾沫,“也就是说,何雯看到了黄德军去抽烟,但是李娜一定没看到。何雯说,7点40的时候,她看到黄德军拿着胶枪回了铺位,其他证人是怎么说的?”   “这个,”张静翻出了第一份李XX的证言,“7点半刚过,他准备下车,那时候,黄德军睡着了,7点45左右,他离开了包间,黄德军还没有醒。”   “这不就清楚了?”老罗用力握了一下拳,“何雯无意中发现了黄德军去洗手间抽烟,她一定还进去察看过,发现他用玻璃胶封堵了烟感报警器,她没把这件事告诉李娜。晚上7点40左右,黄德军实在太困,睡过去了,何雯趁机偷了他的胶枪和烟,把李娜骗进了洗手间——这不难,两个人都是女性,随便找个帮忙的借口就行。何雯捆住李娜,点燃那些烟,等李娜哮喘病发后,她再拿走束缚工具,用玻璃胶封堵门缝,再送回给黄德军,接下来,就是等着人们发现了。”   “说得通。”张静点了点头,“就是还有几个小问题:第一,何雯为什么要这么做?第二,烟蒂上留下的证据指向的都是黄德军,她是怎么做到的?第三,她为什么要拿走束缚工具?”   “这几个问题我都想过了。”老罗胸有成竹地挺了挺胸,“烟蒂的问题,我说了,何雯发现了黄德军在洗手间吸烟,她去察看过,有了谋杀李娜的计划,她搜集这些烟蒂作为脱罪的证据完全可能。你们别忘了,动车组的洗手间冲水系统和一般列车的不同,是内循环系统,黄德军把烟蒂扔进马桶,是冲不走的,警察有发现别的烟蒂吗?”   “何雯为什么要带走作案工具,我想,”老罗抽了一口烟,摩挲着布满胡楂的下巴,“那条丝巾一定很有辨识度,或者,对她有重要意义,咱们现在要解决的,就是她的动机。”   “动机吗?”张静笑了一下,“你们说,何雯和李娜相差四岁,何雯的父亲为什么会娶李娜?何雯的母亲是以一种什么心情离开家的?”   我抬手示意他们稍等一下,从口袋里掏出嗡鸣的手机,按下了接听键,皱了皱眉,是检察院的电话,通知我们两天后法庭会公开审理这个案子。   “不是还有诉前预审吗?”我急切地问道。   “诉前预审?”检察官叹了口气,怅然道,“罗副检察长那套是老皇历了,新上任的副检察长已经取消了这项制度。好了,简律师,不说了,我也是看在罗副检察长的面子上跟你们打个招呼,你们,好自为之吧。”   “我们只有一天时间了。”挂断电话,我严肃地看着老罗和张静,“不管能不能查到什么,明天我们必须回去。”   “去找何雯。”张静霍地起身。   “不行。”我摇了摇头,“我们要取得合法有效的证据,必须有两名以上警察同时在场。报案?”   “来不及了。”张静摆弄着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肖处,开微信,视频,我要你监督我取证。”   “那么麻烦干吗?”门外传来了一个爽朗的声音,壮实的肖处长推门走了进来。   “肖处,你?”张静不敢置信地看着肖处长,“你怎么会在这儿?”   “你为什么会在这儿,我就为什么会在这儿。”肖处长笑了一下,“就知道你这个丫头会惹乱子,你爸爸特意让我安排人来看着你,但是让别人来,我实在不放心啊,正好这边还有点公事需要我处理,这不就亲自来了吗?”他看了一眼老罗,“罗副检察长让我告诉你,老罗家的人,没有一个是跪着求生的。你那几个逃跑的叔伯,也并不是逃跑,他们都回来了,处理了在海外的资产,把那些钱都带回来了。”   老罗微微动了动嘴唇:“算他们有良心。”   “走吧,去找你们要的证据,我和静去,顺便去把我的公事办了。你们两个,去弄清楚动机吧。”肖处长呵呵笑道。   何雯的生父是铁路部门的高层管理人员,有着这样的关系,尽管何雯的生母已经四十多岁,两年前,却依然在动车组做着乘务员的工作。但是在离婚后,她的地位却一落千丈,被迫转到了另一趟车上,做起了保洁。   离婚后一个月,他就和李娜结了婚。   “能问你个比较私人的问题吗?”电话里,我犹豫了一下。   “你问吧。”何雯的父亲呼吸粗重,半晌,才说道。   “你当初离婚,是因为李娜吗?”我问。   “对。”何父重重地说道,“男人啊,总容易在这种事情上犯错误。”   “何雯和李娜的关系怎么样?”   “看起来还不错,两个人年龄相仿,有共同语言。”   真的不错吗?我有点怀疑,何雯在证词里一直强调这一点,现在想想,这是很奇怪的一件事,似乎是在努力证明自己没有杀害李娜的动机。但从心理学的角度分析,在我们希望她证明自己所见到的事情上反复提到不相关的事,反而证明事实和她说的相反。   “何雯每年只回一次家,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不关心这些事。闺女嘛,长大了,翅膀硬了,也挺好。”何父呵呵一笑,“我听说,她在那边经常能见到她妈,大概还对我不满吧。”   “是你和李娜一起拆散了何雯的幸福,你觉得,她真的不恨李娜吗?”我咬牙问出了这个问题。   “我不太清楚。为什么这么问?”何父警觉道,“小娜的死,和小雯有关?警察不是都抓到凶手了吗?”   “现在还不确定,我们只是不能放过任何一个疑点。”我应付了一句。   “那不可能。”何父断然说道,“小娜以这样的身份进入我们家,就已经让很多人看不惯了,她对小雯的好不是你们能想象的。你们见过把自己买的房子无偿赠送给继女的后妈?小雯没事就给小娜买礼物,买化妆品,买新衣服,你们见过这样的继女?”   “但是,您所看到的一切,恐怕都只是伪装。”   我用力握紧了电话,看着徐徐打开的房间大门,张静和肖处长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脸淡然的何雯。她的双手不自然地放在身前,被一件衣服遮挡着。   一进屋,张静就倒在了床上,发出了一声舒服的呻吟。   “成了?”老罗紧张地问道。   “老娘我出马,哪有失手的时候?”张静笑了一下,忍不住笑出了声,最后干脆捧腹大笑。   “至于吗?”我后退了几步,惊恐地看着张静。   “这是我在最难最难的时候破获的最不可能破获的案子,你说呢?”张静坐起身,严肃地看着我,“我们没有垮,没有倒下去,在后台都倒光的时候,我们还站着。小明哥,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老罗:“从此以后,这世界上,没有任何挫折可以打倒我们。”   “人是抓住了,证据呢?都齐了吗?”老罗看了一眼何雯,急切地问道。   “束缚工具丝巾,是她妈妈当乘务员时候的制服,上面有皮肤残屑,回去就可以化验。”肖处长点上一支烟,宠溺地看着张静,“何雯的羽绒服兜里有烟灰残留,回头可以做同一鉴定。李娜治哮喘的药也在她家里找到了。证据确凿,何雯也认罪了。至于动机,你们问她自己吧。”   老罗仰着头,微微闭上了眼睛,两行泪水沿着眼角淌了出来,他顾不上去擦:“再早一点,这样的日子再早一点来,该多好啊。”   他扑到床上,拽过枕头蒙住头,呜呜地哭了起来。五分钟之后,他突然坐起身,看着何雯:“为什么?”   “她以为自己有多高尚?连房子都送我。”见我们都看着她,何雯撇了撇嘴,走到桌边,拿起一支烟,点燃,熟练地吸了一口,“不就是怕哪天我爸死了,我跟她抢家产吗?我在乎那点东西?我在乎的是,要不是因为她,我妈怎么会沦落到要去给人家打扫卫生,要不是因为她,我妈怎么会连个家都没有,还要住在这个烂人的房子里!   “插足别人婚姻,拆散别人家庭,她算个什么东西!”何雯不屑地说道,“我就应该早点弄死她,说不定,我妈现在还是车长呢。”   “你闭嘴!”一个严厉的声音传来,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突然闯进了房间,她的身后跟着两个神情尴尬的G城警察。   她走到何雯的面前,抬起手,“啪”的一声脆响。   何雯捂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女人,嗫嚅道:“妈……”   “别叫我妈,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女人寒着脸,双目圆睁,“我和你爸离婚,是和平分手,我谁也不怪。我们离婚后,你爸才认识的李娜,我们离婚,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我被调去做保洁,那是我自己素质不够,和李娜有什么关系?李娜是受我所托才那么照顾你,你以为不是她,你能有今天?你摸摸良心,她有哪一点对不起你?我从小就教育你,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你看看你都干了什么?你做事情之前能不能先问问我!”   “警察同志,你们随便判,就算死刑,我也就当没生过这个女儿。”女人转身,眼中泪光闪现,却决绝、坚定地说道。   “简大哥,今年还是订那班机票吗?”林菲倒掉了水,擦了擦额头的汗,呼了口气。   “哦,嗯?”我随口应了一声,笑了一下,“不,帮我订火车票,我想慢慢绕路过去。”   林菲愣了一下,怔怔地看着我,点了点头。   “还有问题?”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样,我忍不住问。   “简大哥,能带上我吗?”林菲看着我,哀求中带着些许的恐惧,“我有点害怕。”   我起身,走到那两双鞋边,伸出手,抚摸着光滑的鞋面。   那一年,沉浸在喜悦中的我们谁能想到,老罗浴火重生的这一刻,却是我们分离的倒计时呢!而那个分别却又是让人那样的蚀骨焚心。   何雯归案后,老罗和张静并没有跟我们一起返回S市,一向跳脱的张静突发奇想,要先和老罗来一次蜜月旅行,她选择的目的地是梅里雪山。   老罗对这个提议异常抵触,但架不住张静的软硬兼施,我对这个提议是举双手赞成。2009年那件事之后,已经整整四年了,因为脸上那道无法消弭的伤疤,张静对一切娱乐活动都失去了兴趣,如今好不容易有了这样的想法,就算让我一个人押着何雯回去,我也不会反对。   更何况,张静之所以要这样做,更多的还是为了老罗。他太需要一次抛开一切说走就走的旅行了。   然而,我万万没想到,就在我办理完了黄德军的无罪释放手续,前脚刚刚走进律所,后脚一份匿名快递和一封信就送到了我的案头。   快递里就是这两双老罗和张静穿着去旅行的鞋。   那封信来自张静的母亲,她希望我们能关掉律所,远离这个城市,远离张静。她愿意给我们足够的补偿,希望我们能为一个疼爱女儿的母亲想想,她不能让自己唯一的女儿和一个背景不干净的人在一起,何况,老罗的家已经跌下了神坛,老罗也失去了所有的庇护,连养活自己都成了问题。   “我离开是最好的选择,我留下,只会给律所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你知道我惹过的都是什么人。”   不久前老罗说过的话犹在耳边。   那一瞬间,我浑身冰凉,手撑着桌子才没让自己倒下去。   那时候,我脸上的表情就和现在林菲的表情差不多吧,期盼,怀疑,忧虑,无法置信,手足无措。   可是林菲至少还能面对面和我站着,老罗和张静……   看着林菲,我笑了一下:“再给我们一次独处的机会吧,最后一次,明年,明年我一定带你一起去,我们一起去和过去做个告别。”   (全文完) 小说书本网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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